十月初時,當皇帝王莽在壽成室王路堂抬起頭時,能明顯看到有一顆明亮的異星孛于張,東南行,過翼、軫之分。
王莽召問太史令以及國將哀章,乃至國師劉歆:“這天象應何事?”
他也懂一點天文,很擔心這是應了南方綠林未滅,甚至鉆出了嚴尤的網兜,開始分成下江、新市兩波兵禍亂南郡、前隊之事,此事讓王莽對嚴尤大失所望,已經派人去嚴厲申飭,要求他立刻剿滅綠林。
結果眾人異口同辭,都說道:“此乃天文安善,群賊且滅之兆也。”
王莽將信將疑,畢竟這兩年來,諸事不順,讓原本自信滿滿的皇帝也開始了自我懷疑。
“予還能做成圣王,恢復三代之治么?”
孟子有一句著名的話:“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由堯、舜至于商湯,五百有余歲。
由成湯至于文王、周公,五百有余歲。
周公至于孔子,亦是五百有余歲。
由孔子而來,其間多有名世者,或若戰國七雄,孟軻荀卿,秦皇漢武,直到董仲舒等,都差強人意,或成霸業,或為賢儒,但終究距離賢王圣人尚遠。
直到近世,王莽在道德淪喪的成哀之際橫空出世,他是道德楷模,他是儒生典范,朝野一片稱贊。
天下人以為他是周公在世,王莽也信以為真,他做了安漢公后,讓劉歆等人仔細考證文獻,經傳,最終得出結論:孔子于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乙丑卒,要論其卒后五百年……
就是我們的時代!
這就意味著,世上必有王者興起,這是推動王莽下定決心代漢的一大原因。
“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予其誰也?予何為不豫哉?”
而隨著新朝建立那個“五百年”的時間也越來越清晰,就在大新建立后的第十五年,時間緊迫啊,所以王莽施政才如此迫不及待,他想要在孔子卒后五百年到來之際,使天下治平!
可直到計劃中“治平”的時間,地黃三年都快結束的時候,天下卻非但沒有安樂,反而越來越糟,這讓王莽信心大失,看到天生異星,太史們的寬慰都無法讓他心安。
直到“有鹽大捷,赤眉大敗”的消息傳來,才讓王莽重新振奮。
“如此看來,今年內將叛逆剿滅,還是有可能的!”
王莽感謝皇天太一上帝,又給了自己機會,他也不追求天下立刻治平,就當這“孔子后五百年”是一個新的開始吧。
亦在這種情形下,王莽收到了五威司命彈劾第五倫的奏疏,心情是有些復雜的。
去年,嚴尤奉命南下平定綠林時,懇請讓第五倫同行,卻被王莽拒絕,說另有重任。
第五倫赴任魏成,是王莽親自點的名,這年輕人也做得也很不錯,以雷霆之勢斬捕叛逆李焉,將魏地復漢扼殺于萌芽,這之后又擊退赤眉遲昭平,保住了元城皇廟祖墳的安全,讓王莽高興得將第五倫升為侯爵。
可自那之后,第五倫就變得不那么聽話了,先是借故搪塞,逃避上計,后來又找借口不給王師輸送糧秣,王莽都允了,畢竟比起那萬余石糧食,讓第五倫保住自家皇廟祖墳更重要。
到了秋天時,第五倫又上奏疏,告訴朝廷,說發現武安李氏參與了復漢叛亂,而本地豪強不值得信任,只能借朝廷之兵剿滅,懇請讓新秦中豬突豨勇過路幫幫忙。可打完之后,卻又上奏,說低估了對手,雖然李氏已逐,但豬突豨勇損失慘重,難以動身,只好在當地休養。
這些事,王莽也睜只眼閉只眼了,直到五威司命近來查到了事情真相。
比如更始將軍的幕僚馮衍,與第五倫私下勾結,暗改舊部路線在先,被識破后給朝廷報備在后。
又比如,豬突豨勇并沒有損失慘重,而是全軍而勝,第五倫在當地給他們置辦田宅,大有將其截留的意思。
縱觀五威司命給第五倫羅列的罪名,不奉朝廷政令,有!
將官軍當成家兵,謝恩私門,祿去公室,也有!
但在王莽眼中,這些卻也算不得是“大奸猾”,他雖然對子孫極其嚴苛,但對于大臣,尤其是對自己沒有威脅的臣子,卻十分寬厚。像廉丹那種屢戰屢敗的都能給機會,何況是有功之臣呢?
“畢竟是小兒曹,毛躁了些,行事多有冒失。而五威司命陳崇與第五倫有過節,所述或有夸大之辭。”
“予不能讓田況之事,再重演了。也不能讓第五倫,沒了好下場。”
這是深刻的教訓,去年赤眉禍亂青徐兗州,各郡都擊賊無方,唯獨冀平(北海)連率田況頗有能力,發動豪強自練兵丁,把治下十八歲以上的丁壯都召集起來,湊了有四萬多人,然后盡出武庫甲兵,數敗赤眉,使其不敢侵犯冀平。
事情報上來后,雖然田況沒有朝廷的虎符就擅自調動軍隊,有犯上作亂之嫌,按理應該懲處,但念在事發緊急,情有可原,遂不予追究,還封田況為“探湯侯”,寓意為朝廷赴湯蹈火。
豈料那田況得了賞賜后干勁更足,竟生出跨州連郡的念頭來,甚至提出不如讓自己代管青州徐州軍務,朝廷王師派來也是添亂,還是放權給地方,讓我發動青州豪強,替陛下剿平赤眉吧!
這話就有些刺耳了,王莽遂把田況明升暗降,調到京兆附近,做了師尉大夫。
結果田況一調走,青州之事遂敗,赤眉壯大,殺景尚,敗官兵,一發不可收拾。
第五倫的行事比田況可差遠了,頂多是小心翼翼的試探,還沒越過王莽底線,此時關東戰事未休,若是貿然將第五倫撤職了,魏成重蹈冀平覆轍該如何是好?
再說了,和田況不同,第五倫宗族、祖父都在關中,與他聯姻的馬氏也是朝廷忠良,揚州牧馬余還殞于任上,就算看在馬氏的面子上,王莽也不會懲處第五倫太過。
所以王莽決定,不大張旗鼓,只用打打這孩子屁股,給他一點小疼,長點記性。
詔令是申飭責備是肯定的,魏成郡今年的上計必須交上來,去年欠的糧食也得補上,至少要給太師王匡送去三萬石。
最重要的是,第五倫務必立刻將那批截留的豬突豨勇,送到立了大功的更始將軍咸新公廉丹軍中。
“若少了一人,就用魏地的丁壯補上!”
這份詔令封起來后,王莽遣郎官立刻帶人送往魏成郡。
可他們前腳才出壽成室蒼龍闕,后腳就有來自東方的使者驚惶入于蒼龍門,伏于陛下,稟報了加急送來的噩耗。
“陛下,更始將軍,沒了!”
褒新公、咸新公的進爵頭銜還沒送到,結果前線卻傳回來大敗的消息,連更始將軍人都沒了。
靠著廉丹死戰才逃脫生天的太師王匡,在敗退路上寫的奏疏里,卻將所有罪責都推到了廉丹身上。
王匡義憤填膺地控訴,說更始將軍在兗州濫殺無辜,激怒了當地人,使得彼輩暗暗協助赤眉,甚至拿出了歌謠“太師尚可,更始殺我”來作證。
”而臣正與梁山赤眉死戰,將勝之際,廉丹卻為泰山赤眉樊崇所敗,棄守有鹽,更始亂兵沖我后陣,終使三軍潰敗,臣不得已而退,廉丹竟不知愧疚,棄陛下所賜印綬符節甲胄,割須免冠而遁,欲茍且求生,終死于亂軍之中,更始軍降赤眉者無數。”
“臣收攏殘部數萬,且戰且退,至于陳留、洛陽,必保河南無失!”
這一幕,和當年廉丹在塞北時,將北征無果而終的鍋全扣在擊虜而死的吞胡將軍韓威頭上,一模一樣。
畢竟,死人是不會辯解的。
王莽勃然大怒,信以為真,同意太師王匡鎮守洛陽,卻將“喪師辱國
“的更始將軍廉丹全家下獄。
而這場大敗,亦使得朝野震驚。
“赤眉,竟如此難敵么?”
前幾天還在給王莽大唱贊歌,夸贊兩位將軍是孫吳再世的群臣噤若寒蟬。
唯獨自詡為“天下第一名將”的大司空王邑又開始點評了。
“我就知道,廉丹屢戰屢敗,連句町小邦都打不下來,如何能敵得過反賊大逆?還有那嚴尤,平江夏綠林,現在都平到南郡、前隊去了,彼輩不過爾爾,要擊滅大賊,還是得由我出面才行啊,想當年我三月滅翟義……”
所有人都知道,關東形勢發生了劇變,王莽又豈會茫然無知?
他在短暫的失神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給五威司命和郎官下令。
“快,將申飭第五倫的詔令,追回來!”
應該還沒過霸橋,還來得及。
眼下的情形,是赤眉大盛,無人能擋。隨時可能效仿秦末的陳勝吳廣,一路向西奮進,指不定真就真兵臨洛陽了。
兗州、青州甚至是徐州,朝廷都已經鞭長莫及了,而扼守著兗、冀沖要的魏成,絕不容有失!
第五倫截留的兵卒,一毛不拔的存糧,先前是謝恩私門,祿去公室,而今卻成了為朝廷保存的火種。
王莽非但不能像先前那樣打第五倫一巴掌,還得反過來,賞他一顆甜棗吃!
該如何褒獎第五倫,王莽還沒想好,夜晚時分,壽成室外就又送來了一個剛發生沒幾天,還熱乎著的壞消息。
“前隊大尹甄阜上奏,有國師宗卿師李守之子,故巫縣丞李通,糾集賓客黨羽,與宗室舂陵劉氏合謀,勾結綠林兵,欲反于宛!”
“宛城李氏、舂陵劉氏?”
皇帝忽然想起發端自魏地的讖緯:“荊楚當興,劉氏將復,李氏為輔?”
怎么會這么巧!王莽愕然,抬起頭,發現那顆行于天上東南方的孛星,仍在!
“不是說好了,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