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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倫?”
王莽剛提出這打算,一旁便有人勸阻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卻是五威司命陳崇,雖然王莽知道他與第五倫的過節始終沒有化解,但今日陳崇卻頗有理由。
“當初陛下為了惇序九族,以黃、虞之后為宗室,諸田后裔皆為戚屬,連師尉大尹田況也不例外,而臣也得封為統睦侯,奉陳胡王之血食也。”
“天下諸田,唯獨臨渠鄉諸第不曾得宗室之名,這不是紕漏,而是宗正故意為之!”
陳崇說起這舊淵源:“第五倫之祖,正是楚漢之際的田榮、田橫之輩也!田氏兄弟正是殺害陛下先祖,濟北愍王的兇手!焉能使仇人子孫,與皇族同姓?”
這第五倫和王莽有“九世之仇”的事,陳崇一直藏著不說,只等今日機會,王莽素來迷信族類相生相克,諸如堯讓位于舜,所以堯的后代劉姓也應該禪讓于虞舜之后王氏,這邏輯便是由此而來。
本以為王莽獲知后會不高興,甚至反悔任用第五倫的打算,轉而起用陳崇暗暗拉攏的盟友田況,豈料王莽卻不按套路出牌,搖頭:“此事?予早已知曉。”
“周殺秦先祖飛廉、惡來,然其后裔趙造父、秦仲皆為周效忠。”
“時隔兩百載,焉能以其先祖之殘惡,而寒了忠臣之心?予之所以要賜第五倫為王氏,便是想讓這段恩怨就此消弭。”
陳崇頓時啞然,虧得一旁侍奉的大長秋張邯站了出來,他是繼國將哀章東赴洛陽、國師劉歆失寵久病后,朝中僅剩下給王莽提供陰陽符命信息的老臣,十分精通《易經》,也是新朝井田制的推行者。
張邯從另一個方向力勸王莽:“陛下,從陰陽厭勝上看,第五倫還是不宜更名。因為其姓氏中的‘五’,正好與我朝吉數相同。”
不同王朝不但五德各異,所用的數字也不一,諸如秦朝,色上黑,而秦始皇偏愛的是六。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分天下為三十六郡,直道寬度,宮觀數量,石刻、虎符銘文以及封禪等等,都與數字六暗合。
王莽雖然對秦唾棄不已,可在這點上,卻與秦始皇頗類,新朝為土德,色上黃,而數字正好是五!
于是符、冠、輿都變成了五尺五寸,年號五年一更。在全天下硬生生湊出了縣二千二百有五,郡一百二十有五,又置郡監二十五人。
而中央朝官所保郡數亦如下:太師、立國將軍保東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太傅、前將軍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國師、寧始將軍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國將、衛將軍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三公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保中部二十五郡。
在官名上,王莽亦對五威司命、五威將率等情有獨鐘,連王邑的大軍都賜名“虎牙五威軍”,就是為了符合用數,在陰陽上取吉。
理解了這點后,就難怪王莽對第五倫頗為偏愛,屢屢予以重用:誰讓人家生來姓得好呢!這世上姓陳、田、王者不知凡幾,叫第五的,可就獨此一家啊。
陳崇有時候只感慨,若此人名叫第二倫、第三倫,指不定早就被自己扳倒了!
如今得了張邯提醒,王莽才想起來,自己起用第五倫,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看中了他這數字。
雙管齊下,王莽遂打消了給第五倫改名“王倫”的打算。
“既然如此,便只待第五卿替予掃滅僭名號者后,再賜姓不遲!”
言罷問旁人:“維新公到何處了?”
“陛下,已過蒼龍闕,至王路四門了!”
第五倫不知道自己差點變成了王倫,他昨日接到詔令后,將軍隊安置在鴻門,自己則隨中黃門王業入宮。
他依稀記得,自己上次入宮,還是趕赴魏成之前,和兩年前相比,壽成室變得更加簡樸:宮女更老更丑了,她們下裳的布料已經從膝蓋以下挪到了膝蓋以上,據說是皇帝為了給前線將士省點布料,讓宮中織室多裁了一刀。
不過這一刀,跟朝廷花了大價錢和無數人力,拆了前漢宮室,用其梁柱木頭在常安南郊修起來的“九廟”相比,只是九牛一毛吧。
這次的召見,被安排在皇帝休憩的溫室殿中,這地方冬天暖和,夏天卻顯得有些熱了。
尤其記得上回來時,此處是以椒涂壁,被之文繡,香桂為柱,設火齊屏風、鴻羽帳,鋪地的是柔軟的罽賓國毛毯,濃郁的香氣從獸爐中噴射而出,彌漫在整個廳堂里,大概是某種西域或嶺南的香料。
可如今復入,卻發現一切遺留自前漢的華貴裝飾都不翼而飛,屏風撤了,羽帳收了,軟軟的毛毯變成了尋常蒲席,連香料也不點。
“關東有不少流民涌入,陛下為了湊得喂養百姓的衣食,遂令人將宮中一切多余奢靡之物,都統統撤掉,只要不事涉僭越的,就送去東西兩市,換成錢糧,令豪右競逐其物。”
還搞上拍賣了?但第五倫很懷疑,以新朝現在的清廉程度,假設皇帝一萬匹布發下去,到了底層,還能剩個一百么?
“臣第五倫,拜見陛下!”
“維新公免禮。”
而等第五倫抬起頭時,卻發現,上次相見時,王莽的頭發幾乎快全白了,可這一次……
怎么復黑了啊!黑黝黝的,跟染過似的,也不知撥開是否能看到銀色的發根。
第五倫也不敢多看,王莽相貌方頤大口,目有精光,因為忙碌于政務,日夜不休,眼袋還很大,使得模樣不太好看,他不見親信時常以云母屏風遮擋,更不喜人久久盯著他的臉。
但王莽卻凝神看著第五倫的容貌,感慨其年輕有為,問及一些沿途情況,第五倫當然要顯得自己得了準許后日夜兼程,你瞧,這五月初一還有幾天才到呢。
第五倫本以為,王莽會揪著自己問起破賊方略,他已經編了好一些出來,應該能搪塞過去。
但讓他沒料到的是,今日王莽竟十分有耐心,卻是半個字沒提南方戰事,反而對第五倫在魏地的施政頗感興趣。
“卿在魏地的所作所為,予無不知曉。”
這話挺嚇人的,若非王莽說這句話時是笑著,第五倫還以為當皇帝將筆啪嗒一放時,帷幕后就會沖出一群人將他逮起來了!
但仔細想想,魏地與朝中聯絡的信息渠道,從陽平侯王莫到西門氏,統統被自己掐斷,甚至連那屬正史熊,第五倫都在大敗赤眉后,給他表了好大的功勞,讓史熊順利升官,被調到他處做大尹了。
果然,王莽對第五倫那些悖逆之舉所知不多,他關注的,主要是第五倫去年掃平武安李氏,以及控制壽良后,舉行的分地措施。
細節王莽不太了解,只知第五倫打掉豪強后將其地均分給招募的士卒,此刻便讓第五倫將過程細細道來。
“臣所募之兵多是流民,無立錐之地,然李氏等謀逆卻坐擁阡陌之富,既已逐之,念及陛下曾行王田井田之令,遂將李氏之地劃出,每百畝分為九份,八份均分與士卒,一人得三四十畝,還有一份則作為公家屯田,使士卒屯駐時耕之。”
第五倫只能將自己的舉措拼命往新朝這已經名存實亡的王田制上靠。
豈料這一席話,卻撓到了王莽癢處,遂開始了冗長的長篇大論。
“土地者,國之重寶也,不只與農夫血肉相連、生死相依、貧富攸關,且與天下安危、國家治亂、歷代興衰皆有干系。”
“古者,每八戶人家設井田一處,一夫一婦耕田百畝,什一而稅,如此則國給民富而頌聲并作,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然而暴秦無道,壞圣制,廢井田,導致土地兼并,貪婪卑鄙之徒產生,豪強大戶擁有良田千頃,貧弱小民沒有立錐之地。漢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婦終年耕蕓,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則犬馬食人食,驕而為邪。”
“漢武時,董仲舒便提議限制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漢哀帝時,三公如師丹等人亦推行限田之令,然終究不了了之。”
“直到予頒布王田令,將天下田土皆收歸國有,杜絕買賣兼并之道。又望天下豪右效仿予退地之舉,男丁不滿八人而土地超過一井者,將多出的土地分給九族鄰里鄉黨。若有荒地,則優先分予過去無田的佃戶,務必使耕者有其田!”
好一句耕者有其田!
雖然第五倫已經不似剛來這個時代那樣,對王莽但凡有什么驚人之舉就懷疑他是穿越者前輩。
但這位皇帝的腦洞與作風確實是頗為不同,說話做事卻總是會嚇你一大跳,絕非簡單一句“復古”就能將其一切都涵蓋。
中國最大的問題是農民問題,農民最大的問題是土地問題,這一點,兩千年恒而不變。
只是王莽矛盾分析得透徹,可真正要解決一個問題,卻需要設計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不是靠嘴遁就行。但這新朝從皇帝到大臣,皆是脫離實際,只講食不厭精,不論溷所騷臭,三言兩語就拍板:傳說中的井田制,就是你了!
理想化的皇帝,帶一幫滿心私欲的臣子,管理這極其復雜的天下,指望人人都是圣賢,主動交出土地,簡直是癡人說夢。
人性的東西若不加考慮,太理想的制度只有死路一條!雖然王莽不是穿越者,但他的失敗,給第五倫這真穿越者極大的教訓。
然而,王莽卻不認為自己已經敗了,他在那懷念往昔,感到遺憾,而第五倫呢,這些話鯁在喉嚨里,很想跟王莽開誠布公聊一聊,卻實在是沒法出口,只能訥訥應是。
“陛下所言甚是!”
最終,這法令才推行了三年,就以灰頭土臉而收場,連王莽這么執著的人,也服軟了,不強求豪強交地恢復井田,只死死咬著土地禁令不準買賣,好歹剎住了一點兼并之風——起碼是關中的。
而如今,隨著天下板蕩,即便是過去支持王莽推行井田的大長秋張邯等,也建議他,不如連王田制也一并廢除。
不止是為了換得各地豪強支持,幫忙剿賊,朝臣們覺得,亦能杜絕百姓走投無路做賊的根源……
畢竟,略有薄田的自耕農是很脆弱的,如果年成好,日子還過得下去,如果逢上災年收成銳減,為了生存,他們可能通過賣地賣兒賣女賣老婆,甚至賣自己為奴來渡過難關、尋條活路。
然而王田私屬令堵死了這條路,當人們發現想當奴隸而不可得時,四下一張望,除了流亡或造反,沒別的出路了!
但第五倫覺得吧,這也是病急亂投醫,早幾年可能還有用,起碼能討好大姓。但現如今,王莽的一切政令在關東早已無人遵循,兼并也好,奴隸買賣也罷,過去如何,現在如故,連第五倫的魏地都已經無法遏制了,更何況其他?
百姓流亡不再是因為沒法賣地賣兒,而是因為王師肆虐,天災頻繁,土崩瓦解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當病入膏肓,離死不遠時,才急匆匆用針石湯藥……不對,應該是將王莽給天下開的猛藥停用,只怕是晚了些。
然而王莽卻覺得還不晚。
“予不會屈從,王田令,絕不會廢除。”
時至今日,王莽卻頗為堅定,不認為自己希望“均田地,抑兼并”有何錯,依然頗為樂觀,尤其是第五倫在魏地做的事,仿佛給皇帝打了一支強心針。
原來不是予的想法有問題,而是搞錯了實施的辦法!
王莽在溫室殿中踱步,仿佛窺見了實現三代之治的另一條路子:“予現在明白了,人非圣賢,不能指望前朝余孽,與壞了心腸的豪右主動交地。”
他猛地回首,對著第五倫一指:“而須得像卿在魏地、壽良一樣。”
第五倫一臉懵逼,等等,莽哥,你這是要……
永遠不會停下腳步的王莽,又有了一個大計劃,眼下便與十分切合他心意,還心心念念實踐王田井田制的第五倫說了。
“附從僭名號者的宛城李氏、舂陵劉氏、新野陰氏、鄧氏,皆乃前隊豪族大宗,土地數百乃至于上千頃,富比王侯。待到卿與大司空掃平南方后,予要將所有叛逆從逆者,一家不留,統統鏟除!”
“而其廣袤田土,則作為井田,分予有功士卒耕之,多余者用來安置流民。”
雖然仗還沒打,王莽卻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以及勝利后為之一新的天下格局,笑道:“既然王道不行,便取兵道!”
皇帝決定要做的事,已經呼之欲出:
打土豪,分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