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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新公,莫非有何不妥之處?”
是夜,董忠與第五倫密談,當第五倫問及都有哪些人參與此事,董忠亮出一個人名時,讓第五倫短暫失神,旋即對某件事恍然大悟,只笑道:
“無他。”
第五倫道:“只是得知衛將軍直道公王涉亦參與其中,頗感驚奇罷了,他可是宗室上公,備受陛下幸愛啊。”
既然王涉也摻和其中,第五倫忽然明白,此人為何向王莽極力進諫,將自己從魏地調回來“予以重任”了。如此說來,他好像誤會了西門氏……但事到如今,人人皆不無辜,哪還有什么冤枉,正好將錯就錯,將給這鄴城大豪修剪修剪枝干。
董忠還以為第五倫疑惑王涉參與陰謀的緣由,遂道:“直道公除卻痛惜陛下寧聽取小人之言,而不顧忠貞之勸,還披露了一件事……”
“陛下之父、新都哀侯小患病,難行人道,而其妻功顯君素來耆酒,行為不檢點,故而漢時曲陽侯王根便懷疑過,陛下本非王氏子也,此事旁人不知,唯告其子直道公知曉。”
第五倫都驚了,這真是一個大八卦,不知是真是假,王涉為了保全宗族,居然說王莽是野種,直接把他開除出王家籍貫!
第五倫頗感滑稽,如此算下來,這大新的四輔三公四將中,就有劉歆、王涉、董忠三人參與了推翻王莽的陰謀。除了劉歆外,其余二人大概是眼看新室大廈將傾,欲提前舉事以求自保,那他們這個小團體的最終目的,又是什么?
董忠至今仍不敢對第五倫直言三人所謀的“東方必成,劉氏當復興”,只道:“天下禍亂至此,地方豪強與流寇合流并起,皆乃王田私屬、五均六筦所致也,若能將一切改制統統廢除,或能使地方著姓轉而協助官府,剿滅流寇。”
“然而陛下固執,又有統睦侯陳崇、說符侯崔發、明學男張邯等阿諛逢迎,遂無廢止。”
雖說王莽用錯了藥,使得身體上的潰瘡病情不減反重,但將藥撤了病人就能自己好?這是哪來的錯覺。更何況,若是第五倫沒記錯的話,王莽這些政策頒布時,劉歆等人亦是齊聲叫好,尤其是五均官,本就是劉歆帶頭提出,還給王莽引了許多古文作為改制依據,如今全然甩鍋給老王和諸多“蟲豸”,自己反而成了清流。
他繼續聽董忠闡述此番政變的打算:“春秋時,鬻拳強諫楚文王,楚子弗從,臨之以兵,懼而從之。”
董忠狠言道:“如今亦然,既然言諫不從,那就只能兵諫了!”
先掃清朝中君側的“蟲豸小人”,“保護”好皇帝王莽,然后再控制關西諸州郡,看看形勢。
若是真如國師公劉歆所言的天文預兆,東方必成,大司空失敗,那就以王莽東降南陽漢天子更始皇帝,以保全性命。若是大司空勝了,只怕也難以挽回天下時局……
那他們便自己立一個皇帝!被王莽降為定安公的漢朝最后一個太子孺子嬰,就是現成的!
對第五倫,董忠只將計劃說到“挾天子以觀時勢之變”為止,并許以四輔三公之位。
“事成之后,太師、大司空、大司徒,這些位置,任君挑選!”董忠他們知道,這趟兵諫少不了第五倫。
第五太師聽上去還不錯……
“倫年少德薄,位列公輔非我之欲也。”第五倫依然大義凜然:“能救得吾大父出常安足矣,此事攸關宗族性命,且先說說諸君的計劃。”
最初三人湊一起合謀時,本打算在大司空王邑東征,關中已空的情況下,發動政變。
由董忠大司馬攜帶后至的壯丁募兵搞定北軍各校,而衛將軍王涉領宮衛發難,最后是劉歆的兒子,擔任“五官中郎將”的劉疊負責殿中,同心合謀,共劫持皇帝。
但早在王莽還未代漢前,就有宮中期門郎六人圖謀共同劫持王莽,立劉姓楚王為帝,被發覺后誅死。
在那之后,王莽就對宮禁宿衛十分謹慎,他喜歡玩制衡那一套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
“禁中宿衛,本是司中(光祿勛)與各中郎將主持,然陛下新增中常侍執法分其權。”
“宮中宿衛,本是太尉(衛尉)主持,陛下新增衛將軍分其權。”
“常安城中治安,本是奮武(執金吾)與京兆尹主持,然而陛下新增五威中城將軍奪其權。”
“常安城外北軍八校,本由中壘校尉與護軍使者分管,如今則加了一位寧始將軍史諶統轄。”
王莽是恨不得在每個位置都搞出兩頭,甚至是三頭分立出來,這也就難怪他每每發兵外征,都得任命兩位秩階相匹的將軍相互膈應。
于是兵諫者就面臨尷尬情形,能在城內參與政變的,只有一個五官中郎將、衛將軍,而且這畢竟是對皇帝亮刃,底下的士卒不一定會聽命,王莽依然有不少擁護者,宮中禁中不一定拿得下來。
至于北軍,他們幾人根本插不上手,董忠名為大司馬,全國最高軍事統帥,實際上卻是個空架子,管管征兵后勤罷了。要他帶著這被王邑挑剩的幾萬壯丁去跟裝備精良的北軍打,董忠不認為自己有那本事。
于是他們就需要一位“能征善戰”者入朝來協助,遂有了王涉力勸王莽調第五倫回來之事。
那你們可找錯人了!
前因后果算是弄明白了,但第五倫哭笑不得。現在北軍八校中,虎賁、胡騎已隨大司空王邑東去,還剩下六校,不到三萬人,但依然是兵諫路上的絆腳石,如何對付他們,董忠等人可有打算了?
“待到維新公軍成之日……”董忠提出了自己的計劃:“邀請陛下來新豐檢閱,屆時忽然發動兵變,挾持天子,再遣人收繳北軍各校符節,而國師公、衛將軍則控制城中、宮禁,如此大事可成也!”
第五倫忍著罵人的沖動,宮里的是蟲豸,汝等也是蟲豸啊!這種主意也能想得出來,雖然王莽數年前豬突豨勇擊匈奴時確實光臨鴻門,然而形勢變了,以他的謹慎,連王邑的大軍出征都只召入城中相送,又豈會自己送上門來?
“此事不妥。”第五倫搖頭,結果董忠告訴他,國師公劉歆也認為皇帝絕不會上當,而他們在宮禁中也沒有挾持的機會……
所以,只能指望第五倫硬杠北軍了嘍。
董忠對第五倫頗為溢美:“北軍早不復昔日之勇,征西域、擊匈奴、攻句町,北軍多曾參與,但亦是屢戰屢敗,老卒傷殘頗多,如今多是近幾年來新兵,想來以維新公將兵,定能輕易破之。”
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練了幾年的常備軍,就算再腐朽,加上甲兵齊備,與自己麾下這幾萬乞丐相比,也是精銳啊。
這政變也太兒戲了,第五倫忍住立刻上書舉報這三人的沖動,得再榨取一番價值。
他遂肅然道:“以我一軍敵六營,恐怕不敵,還望大司馬與我一同向陛下上書,證明壯丁散漫難練,軍眾士氣不振,只能勉強成軍。需要一支北軍加入,一來提振士氣,二來前隊平闊,我軍相對于綠林,優勢便是騎兵。”
第五倫已經想好他需要哪一支了:“最好是……越騎營!”
“為何是越騎?”
第五倫道:“越騎營校尉成重,先前曾與我同去新都,護送皇子北歸。”
因為籍了那一趟差事的功,成重得以升官,如今也做了一營校尉。
董忠大喜:“維新公有把握說服成重加入?”
當然能,第五倫笑道:“一旦越騎與我合兵,彼輩數量不過三千,四萬人包圍一裹挾,縱是言語不能說服成重,用刀兵也能勸服他!”
但只能要一支,畢竟連大司空的主力,王莽都只舍得給兩營,若是要的太多,他就要起疑心了。
若能將裹挾越騎營,那彼消此漲,就只剩下五個營需要對付了。
對他們而言,還有一件利好之事,北軍是在城外分散立營,所處位置不同!
大司馬董忠總算發揮了點作用,他對各校的分布如數家珍:“陛下近年擴招了北軍,中壘營在常安城西建章宮旁,是為北軍主營,人數五千。”
“射聲營人數六千,且一分為三,布置在城北西、中、東三座渭橋之上,以備渭北。”
“步兵營人數最眾,人數七千,守備城東灞上。”
“長水營亦是胡騎,人數兩千,駐昆明池宣曲宮,在常安西南。”
“屯騎人數三千,與越騎一同在城南,駐下杜。”
北軍諸校是常安外圍武備,從漢初起就是中央軍,他們的向背,決定了歷次政變,諸如列侯誅呂,巫蠱之禍的勝敗。
所以王莽才會將這五校牢牢攢在真正的心腹手中,總體歸寧始將軍史諶統轄,聽說這位史將軍,很快就要變成皇帝的丈人行,雖然他的年紀,足足能給王莽當兒子……
雖說有望借大司馬董忠之手搞定越騎營,雖說他們信誓旦旦,表示一旦舉事,劉歆和衛將軍王涉便能在城里響應,順便幫第五倫保護好其祖父。
但第五倫從始至終,就沒指望過他們,凡事還是靠自己人去做,才穩妥。
董忠見第五倫還在摸著下巴沉吟,以為他仍在猶豫,遂亮出了己方的王牌,神秘兮兮地說道:“維新公放心,此番兵諫,與天意暗合,定能成功!”
他遂說起劉歆透露的……王莽夢金人五枚起立之事:“這五,豈不是與維新公之姓相合?”
“而衛將軍之賓客西門君惠,更獻上了一份讖緯,國師公姓名見于其中,預示著大事必成,忠且為維新公說之。”
第五倫不甚在意,他對讖緯之類敬而遠之,哪怕對方故意往有利于己的方向引,他亦是能利用之,卻決然不信:“哦?是何讖緯?”
董忠神色莊重,用酒水在案幾上寫下那幾句話:“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
“哈哈哈哈!”
第五倫看到前兩個字時,眉毛高挑,等瞧罷這讖緯,竟是直接笑場,捂著肚子根本停不下來。
這讓董忠莫名其妙:“維新公何故大笑?”
我笑衛將軍無謀,大司馬少智。
我笑國師公苦恨年年壓金線,到頭來,卻白白給他人作嫁衣裳!
這就是世事啊,如此滑稽,如此諷刺,如此無常,卻又好似一切注定。
現在,除了第五倫,沒人知道,歷史上,最終讓這讖緯變假成真的……
并非此秀,而是彼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