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很長,不算其在隴右的狹窄河道,從右扶風陳倉城流到渭口匯入黃河,足足有七百多里。關中的“母親河”在平原上平緩流淌,若能征收到足夠舟楫或木板,可以用于搭建浮橋渡河的地點,沒有一千,也有七百……尤其是小規模的部隊。
四天前,九月十二日。
一支多達二三千人的“騎兵”便在位于右扶風郿縣的渭水上搭建了小小浮橋,從容而過。此地遠離魏王控制的地盤,是魏國與西漢勢力的緩沖地帶,既無駐兵,也未遣官。
魏軍的三五游騎斥候抵達此處已是極限,除了眼巴巴看著綠林過河,唯一能做的,便是星夜趕回去稟報。
魏車騎將軍耿弇(yǎn)在距此一百五十余里的平陵——劉伯升已將大軍集中于長安城北,這兒有昔日新朝北軍駐扎的現成營壘,可容兵卒,浮橋也在西渭橋、中渭橋殘柱的基礎上搭建,同時開工,相距數十里。
于是第五倫也令萬脩、耿弇分別駐扎在渭城、平陵防備,互為犄角,他自己則居中調度。
“騎兵?”
等耿弇、彭寵得知此事時,已是九月十三日正午,又聽聞他們是從西漢、魏軍交界的地域渡渭,彭寵不由道:“看來王元替魏王游說西漢失敗,隗氏已決定協助劉伯升了。”
耿弇卻搖頭:“隗氏并未公開與我決裂,應是欲坐山觀虎斗。”
這之間的區別很關鍵,若是隗氏直接助劉伯升,那渡河的或是大名鼎鼎的六郡騎兵,而若隗氏不直接入場,那劉伯升麾下唯一一支騎兵就是……
“新莽覆滅時向南敗退,投降綠漢的屯騎營!”
耿弇有些不太高興:“駐防西邊的校尉不是說,屯騎營作為劉伯升前鋒,西進抵達盩厔后,便一直駐扎未動么?怎么忽然向西跑到百余里外的郿縣去了?他們是聾子,還是瞎子?”
但斥候回報的“騎兵”是假不了的,二三千匹馬,不是屯騎營還能是誰?隗氏應該沒那么大方,基本可以認定,是西邊的校尉中了敵人的疑兵伎倆。
在基本確定這支敵軍偏師所屬后,耿弇及他麾下校尉們一點都不緊張,新軍降兵,懂的都懂。魏王也接收了越騎營投降,結果這支兵最著名的戰績,就是不分青紅皂白,將千里來投的竇融給打了!
這之后第五倫將越騎營交給耿弇來帶,耿弇對他們的評價就六個字:爛泥扶不上墻!
當然,這是相較于他念念不忘的幽州突騎而言,越騎營到了耿弇手里,還是稍有起色,隨他向北“勸降”了西河郡,又渡孟門堵截新軍敗兵,完成了迂回上千里,斬王尋而獻的壯舉——順風仗,打敗兵,越騎營確實可堪一用。
又聽說,屯騎營連越騎都不如,三個月前望風而逃,總不可能跟綠林匪徒廝混了三個月,就忽然變成天下強軍吧?
“劉伯升以屯騎營繞后,實在是用錯了兵。”
他一眼就能看出敵人的意圖,聲東擊西,東邊在華陰開戰,欲調動第五倫兵力;西邊則是派遣奇兵迂回,想捅進他們的大后方,攪個天翻地覆,進一步牽制魏軍。
副將彭寵請示:“車騎將軍,彼輩已過成國渠,抵達美陽縣,往好疇方向進發,不可不防,該如何應敵。”
按照第五倫的劃分,整個右扶風,都是耿弇的防區,漏了這支騎兵跑到渭北,他是要負責的。
耿弇只覺得可笑,且不說第五倫已下令涇水以西各縣堅壁清野,想在他耿弇面前玩大迂回,大包抄?
他不以為意:“彭廷尉,你聽說過田忌賽馬么?”
“馬有上、中、下輩。”
“若我為上駟,那這屯騎營,則是下駟。”
在出戰以來無一敗績的耿弇眼里,己方陣營中,除了馬援是上駟外,諸如第五倫、萬脩等輩,亦是中駟來著。而彭寵,也是妥妥的下駟。
“既然如此,以中駟對下駟,足矣。”
在耿弇想來,被他收拾過的越騎營,起碼也是中駟水準,除卻這支兵,暫時也沒別的騎兵可用,且遣之追擊,配合第五倫駐扎在各縣的民團,以主場優勢,足以將這支冒進的偏師困住甚至殲滅!
先前被第五倫降為“士吏”的越騎營前校尉成重,因跟著耿弇取西河、斬王尋的功績,如今復為副校尉,第五倫也沒忘記他投誠的功勞,給了一個“子”爵,讓成重感恩戴德。
此番重新得到獨自帶兵出擊的機會,成重也在對他有再造之恩的耿弇面前,立下了軍令狀。
“下吏一定戴罪立功!”
成重憋了一股勁,進軍速度很快,九月十四就抵達了好疇縣,卻從堅壁清野大門緊閉的好疇縣城處得知,那支漢軍騎兵速度迅猛,對沿途城郭和已經塢堡化的鄉邑不屑一顧,只打下了一座防備疏松的里閭奪糧食喂馬補給,然后就立刻往東行進。
打聽清楚對方基本是一人一馬后,成重大喜:“彼輩不顧馬力,一味強行軍,交戰時馬兒必疲,看他們怎么打!”
他請好疇縣出千余丁壯隨行,越騎營繼續向東追擊,九月十四日下午,追抵谷口縣五床山時,終于攆到了敵軍的尾巴!
五床山并不高,其實就是五座丘陵,好似床具,卻見漢兵在丘陵間駐足。對方兩千余人,行軍一晝夜,基本沒歇過,馬力已頗為疲乏,反觀成重這邊,帶來的兩千騎卻尚有一戰之力。
見到對面確實打著屯騎營的旗幟,成重頓時松了口氣。
他派人去喊話招降,告訴屯騎營校尉,自己是老朋友,在魏國享受富貴,還封了爵位,而魏王正缺騎兵,讓屯騎營也同來,不比在綠林做寇強?
但去招降的人卻被“屯騎營”里的一位年輕小校射死,那弩還賊準。
既然勸降無果,就只能戰了。
有軍司馬提議:“校尉,不如將彼輩困死在此地,等大軍抵達。”
“糊涂,大軍要在渭水防備劉伯升,焉能來此?若是抽調士卒過來,豈不是中了調兵之計?”
前次被第五倫狠狠責罰一通后,成重也懂得大局觀,斥責道:“十則圍之,吾等不足圍也,這兒有溪水流淌,除了五床山,皆是平坦地界,彼輩干糧麥豆也未盡,不趁著他們馬力耗盡時擊之,難道要等其恢復氣力,上馬逃走么?”
一追一逃,就沒完沒了了,哪怕叫其中幾百人僥幸過了涇水,成重也要惹大麻煩。
“越騎營常被申飭,好不容易逮到立功機會,決不能再錯過。”
他亦是投誠元勛之一,看著別人封侯封伯,而自己只是個子,心里也難受啊。
對付其他軍隊,越騎營怯怯,但屯騎營這種知根知底的“袍澤”,他們卻信心十足。
隨著好疇、谷口兩縣民團相繼抵達,成重開始熟練地排兵布陣,打算以兩倍的兵力優勢,將彼輩殲滅于此。
此時天色已有些晦暗了,對面將馬匹留在丘陵間,擺出了成重看不懂的陣勢!
“竟當真棄馬而列步陣!?”
成重只感覺可笑:“三月不見,屯騎營的校尉是在綠林中熱糊涂了罷,昔日新莽尚存時,北軍兩營演練,彼輩在馬上都不是我軍對手,更何況是今日?”
他遂高高舉起令旗:“諸君,吾等今日,又要痛擊‘友軍’了!”
九月十五日,對岸的劉伯升大軍兩座浮橋已修一半,耿弇也奉第五倫之令,在上游渡口準備好了火船,就等浮橋快修好時派去沖了,叫漢兵望河興嘆。
但軍中也有爭議,有人認為要徹底斷絕浮橋,繼續同劉伯升對峙,將戰爭拖下去,拖到冬天,彼輩自敗;亦有人認為,就該讓劉伯升將浮橋修好,使其精銳渡河來一點點送死。
耿弇是支持后者的,自出師以來,每次作戰,他都憋足了勁,最后卻只感覺重重一拳砸在軟榻上。
打武安那種豪強武裝,舉手之勞;反莽擊渭北,三日下五陵,輕輕松松;收西河渡孟門斬王尋,旁人都直呼快哉,但耿弇卻總覺得差點意思,每次交戰,都是他還沒使勁,對面就倒下了。
這也是耿弇自認為是“上駟”,遠超其他將校的緣故,在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看來,若非第五倫老是只讓自己將偏師,而能將三軍盡予之,隴右都已經被滅了!
久聞劉伯升乃善用兵者,或也是匹好馬,耿弇很期待與他來一場真刀真劍的較量。
然而劉伯升卻沒有如他們期盼的悶頭沖過來,而是不緊不慢修著浮橋,聽聞此人性格莽撞,打起仗來怎這么磨嘰?
然而,當當越騎營敗兵狼狽逃回來稟報戰果時,耿弇才知道,劉伯升究竟在等什么!
“成重校尉戰死于陣中!”
“越騎營傷亡數百,又失了校尉,只得撤回好疇,兩縣民團亦潰退。”
耿弇是越聽越皺眉,越騎營的戰力他清楚,被自己磨礪數月,不同往日,確實是“中駟”的水準,也漸漸敢打敢拼了,怎么屯騎營竟更加驍勇?
“行軍不惜馬力。”
“棄馬列步陣,依丘陵為后列,秩序整齊,持環刀如墻而進?號令如一?”
耿弇品味著敗兵描述的敵軍戰法,或有夸大之處,但那種異樣感越來越濃,他最后篤定道:“旗號和甲衣是假的,這絕不是屯騎營!”
“必是來自南陽的荊楚勇士奇材劍客!”
越騎營作戰期間抓獲的幾個俘虜供詞,也印證了這點。
“將軍讓屯騎營在盩厔大張旗鼓,而征調其馬匹,使吾等南陽子弟族兵能騎者騎之……“
騎馬步兵!
“汝等將軍是誰?領軍的人是誰?”
這明明是場敗仗,但一直興致寥寥,提不起氣力的耿弇卻忽然興奮起來,追問之下,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來歙(xī)……”耿弇念著此名,而陸續有戰敗后不甘心,繼續尾隨來歙的越騎營士卒來匯報最新軍情。
“來歙到何處了?”
“彼輩扔下死者,而重傷者數十人皆拔刃自盡,所剩兩千人繼續騎馬,抵達涇水六輔渠口,看著正欲渡河!”
至此,來歙的目標昭然若揭。
耿弇有些激動,看著地圖上,隨著大軍轉移到涇西五陵防御劉伯升,只剩下萬余民兵守備的鄭國渠、白渠間廣袤地帶。
“櫟陽,來歙,想去襲櫟陽!”
“好膽!”
瘋狂的舉動,耿弇卻忍不住贊嘆:“來君叔,亦是上駟也!”
第三章在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