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第七彪急吼吼的勸進,第五倫沒感到意外,寫完手頭的東西后才抬頭:“就這?”
“正是如此。”第七彪還以為第五倫會三辭三讓一番,不曾想他不推也不讓。
第五倫只笑道:“既然是自家人,我便直問了,此事是你單獨思索,還是其余人也作此想?”
“是我一人所想。”第七彪急著攬功,話出口發覺不對,連忙解釋道:“其他部曲不知,但宗族之中,不論老少,都暗暗說,在劉、王之后,如今天下輪到第五氏來坐了!只是彼輩膽小,唯獨我一心為宗主著想,故而直言。”
族人在奪取渭北時立了不小的功勞,對勸進之事熱心也難怪,若是第五倫一飛沖天,他們就是皇親國戚啊。
在第七彪想來,到時候,可不得人人封個侯玩玩?也不用多,一個支系一個,像第六、第四、第三這種沒出力的,就給他們一個子、男糊弄一下,像他第七彪這種立大功,可以和萬修、小耿平起平坐的,說不定以后能做上公呢!
然而他們的訴求與第五倫不同,第五倫此番力排眾議入關,要的是誅莽之實名,而非稱帝之虛名。
你要問他有沒有野心?當然是有的,然而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應該通過征戰天下和統治,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主,而不是急著給自己安個名號,就指望八方稽首來降,那就是成沐猴而冠,加上占據京師,要被各方勢力群起攻之了。
第五倫了然,只道:“飯要一口口吃。”
“吾等才趕走王莽幾天?根基未穩,人心不服,此事不急。”
第七彪剛有點失望,卻聽第五倫道:“但一直沒名分也不妥,等時機恰當時,稱王倒是可以思慮思慮。”
第七彪頓時又大喜,王也不錯啊,而第五倫也沒叫他保守秘密,第七彪這大嘴巴,準保一個下午就能將此事傳得滿軍營都知道。
這便是第五倫想要的效果,造反是冒著巨大風險的,人人都追求高回報,不少人跟隨他奔走戰斗,就是為了攀龍鱗、附鳳尾,成功得志。若領頭的沒有一個名位,底下人更不必說,有些人就會失望,產生離心。
甚至是野心。
但第五倫又沒說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稱王,借第七彪之口,讓底下人知道你有這想法,內心稍安就足夠了。
要記住,稱王是凝聚人心的手段,不是目的。
相比于虛名,第五倫現在更關切的是軍隊在常安的狀態,然而從奉命安集士卒的第八矯處,第五倫就沒聽到幾個好消息。
總結下來一句話:常安城中的將士,全都飄了。
第八矯稟報:“雖然士卒受軍法所限,不敢明著搶掠,但抄家后,對那些空出的北闕庭院,不少軍司馬開始帶兵爭著住進去,爭相攀比。”
“而賄賂更是橫行,新室的舊官、里閭斗食們對軍吏滿口奉承,禮物送了又送。”
腐爛的頭雖然跑了,但腐朽的身子還在,就算換了個好頭,兩百年積弊未曾更換的濁血仍在,依然會被腐蝕。
原本還算單純的八百士吏進了京,難免受到污染,他們都扛不住糖衣炮彈,更單純的普通兵卒就更別提了,但要是將他們撤出去,常安城防又能交給誰?降兵降將么?
第八矯又道:“現在軍中士吏都頗為倨傲,說跟著大將軍奪取了常安,就相當于奪取了天下,其他地方就能傳檄而定,九州俯首帖耳了。”
“因為他們不知道天下有多大。”
第五倫這些天沒少看地圖,他手頭的地盤,東方,魏成加上壽良,一個半郡,現在還聯系不上,也不知馬援是否按照計劃,開始攻略河內了。
而西方,理論上常安周邊列尉、京尉、光尉已盡數奪取,不到十天拿下三個郡,夠快了吧。實則即便是他的老家列尉,大半的縣都控制在豪強手中,響應而已,今天能舉你的旗,明天就能舉別人的旗,不就是臨時縫一面么。
然而如他一般自知的沒幾個人,甚至連將軍們也飄了。
“前日剛發完餉,便一個個請戰,這個說他去取弘農,那個說他去奪隴右,甚至還有人請命打洛陽,打漢中,要生擒王莽來獻……”
很顯然,這群家伙已經驕得飄上天,自以為天下無敵了。但第五倫沒有完全拒絕,他還是想試試,能否把關中周邊關隘一鼓作氣奪取,讓自己有更多回旋余地。
于是昨天,也就是六月初二,第五倫發了金餅次日,就將手頭大半兵力悉數派出。
偏將軍耿弇帶兵七千往西,帶兵向西去扶尉郡,也就是后世寶雞一帶,最終目標是隴關,隴右暫時不指望,但隴關得取下來吧。
偏將軍萬修帶兵六千往東北走,師尉大尹田況,那是第五倫在關中第一個潛在敵人,此人能力極強,得師尉人心士心。而控制在其手中的蒲坂津,也是按照原計劃:取河東打通與魏地聯系的障礙。
裨將軍將軍彭寵直接從鴻門起身,帶兵五千向東,去奪取關中東部的“翊尉郡”,也就是華山、華陰京師倉一帶,舊函谷關也在那,只可惜漢武帝時改易關隘,將函谷東移到了洛陽邊上,距離常安足足上千里,現在大概控制在新朝太師王匡的手中,至于舊函谷,說來好笑:廢棄多年后,被王莽認為是秦時四舊,給拆了!
派出三路后,第五倫手邊就尷尬地無大將可用了。
第五無大將,先鋒也行啊。
但第五霸年紀大了,第五倫不放心讓他長途勞頓,第七彪當時尚在渭北,于是挑了在臨渠鄉干了好幾年的豬突豨勇舊部鄭統,任命為校尉。讓他帶兵四千向東南進軍,取藍田,再去峣關試探試探:眾所周知,武關是關中東南門戶,然而武關之內,在藍田山谷還有一個峣關,兩者譬如唇齒,都屬于右隊(弘農)轄區。
先前駐扎藍田的屯騎營跟著第五倫的老冤家孔仁南奔,軍師馮衍輕之:“屯騎營和右隊大尹很快就會砍了孔仁的頭來降。”
但任光卻認為不一定。
“弘農武關東南便是南陽,彼輩,還有另一個選擇!”
不錯,若是弘農降了綠林,那事情可就麻煩了。
如此一來,一半多的兵力就被帶走了,加上放在渭北的五千人,第五倫手邊,只有萬余人,被常安城牢牢拴著。
他暫時不想征兵,現在最大的困難不是兵力不夠,而是軍官不足,許多能力只能當軍候、軍司馬,帶五百一千人的,已經成了校尉,你還指望他們一夜之間都做將軍?
第五倫的勢力現在就是個泥足巨人:頭是金的,他起碼還沒糊涂膨脹;胸是銀的,萬修等人還算可靠,麻煩的是信得過的文官太少,對手下三郡一城名為統治,實為放養;腹和腰是鐵的,八百士吏雖然剛硬,但長期泡在溫柔鄉里,很容易被腐化;腿是銅的,四萬兵卒實際的戰斗力不強,容易軟;至于腳,也就是統治基礎,更是泥巴做的,且越來越往下陷。
打天下難,治天下更難,第五倫是深刻感覺到了,光消化京師和幾個郡,已經超過了他這組織的能力范疇,一時間捉襟見肘,看來招攬賢才的舉措,必須立刻推行了。
第五倫亦有反思:“或許,是我的期許太高了?”
他不想像王莽一樣,只把舊朝換個名號,其余照舊,新政權還沒開張就徹底腐化。
人注定要死,日子也不能湊合過,總得試著往自認為好的方向努力。同理,對一個政權來說,難以跳出歷史周期律,幾百年后注定滅亡,不是現在哺其糟而歠其醨的理由。
而到了次日,六月初四,周邊陸續傳回的消息證明,第五倫確實對他麾下的將軍士卒們期許過高了……
“校尉鄭統,受阻于峣關,損兵數百,向大將軍請罪。”
第五倫聽完報告后頗為郁結,鄭統竟然以四千人強攻峣關,而守關的有多少?加上屯騎營,或有五千之眾。
攻關還沒守關的多,沒有器械,從軍官到士卒,沒一個有攻堅經驗,能打下來就有鬼了。還是取常安太順利,讓手下人覺得,所有地方都能不戰而下。
“讓他退回藍田休整,等待援兵。”
第五倫令第七彪帶著四千人南下支援鄭統,以壯軍勢,還親自耳提面命,讓他們切勿再貿然攻關。
“若不能說降弘農,這東南邊,這只怕要我親征才行。”第五倫手頭沒大將了,只覺得頭疼,但現在這情形,他若是一離常安,沒了壓制,駐守此地的兵卒,只怕立刻就能給他一個大驚喜!
鄭統還算小挫折,但另一個消息就糟心了。
“彭將軍日行百里,抵達華陰。”
很快嘛!
但第五倫更擔心了,彭寵先前奉命留守新豐、鴻門,看著后路,沒能一起渡灞進常安,功勞偏小,眼下有點急切,得了命令后匆匆東進。
果不其然,才隔了小半天,前線就傳回了彭寵在華山下為田況襲擊,大敗而歸的消息!
師尉和華山,就隔著一條渭水,更麻煩的是,漕船還被田況控制了,彭寵進軍太快,隊伍在華山谷地里拉得老長,結果著了田況的道,一如秦晉崤之戰的重演,損兵大半,狼狽退回鄭縣(陜西華縣)。
第五倫肺都要氣炸了,手下人也炸呼呼地表示應該將彭寵撤職,甚至直接殺了!
但第五倫也只能讓彭寵留守于鄭縣,他手頭,甚至連派去頂替彭寵的人選都沒半個,此時若是嚇到了彭寵……
“我能反王莽,彭寵,就不能反我么?”第五倫從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忠誠。
但田況相信,他還修書一封,痛罵第五倫背叛皇帝,不忠于國。
“看來探湯侯,還真是鐵了心想做新室遺忠啊。”
和彭寵相反,有一個家伙,第五倫則是嫌他走得太慢了。
“萬將軍到何處了?”
“已奪取高陵縣,即將抵達櫟陽。”
等等,這是日行三十里的節奏啊,第五倫撓頭,萬修就是太穩了。現在情報陸續匯總后算是明白了,田況玩了花招,派人在洛水以西虛張聲勢,讓萬修以為其主力在斯,于是謹慎而行。
一個太快,一個太慢,導致原本可以相互呼應的兩軍脫節了。
田況抓住了這破綻,急以兵卒南渡渭水,打了彭寵一個措手不及。
“可惜,真是可惜。”第五倫對田況與自己成為敵人頗為遺憾,更遺憾當初豬隊友暴露,自己不得不舉事,導致差點被賺進京師的田況半路聞訊退了回去,現在竟成了他的肘腋之患。
總結這三路的情況,都有各自的問題,而預先定下的戰略,會因為細節的偏差而失去意義,還是得看將領自己的臨機決斷。
每逢其受挫時,不盡人意時,第五倫真恨不得親自上陣,替他們微操!
而唯一不需要他操心的,就只有去西邊的小耿。
“耿將軍與越騎營過槐里(zhouzhi),取武功縣。”
一天行軍七八十里,不算快也不算慢,但擋在耿弇面前的,是一整個非敵非友的扶尉郡,打還是不打,得由第五倫下命令。
第八矯現在在協助第五倫安集諸軍,上情下達,將西邊的急報交給他:“陳倉大俠呂鮪,被王莽擢拔為扶尉郡屬正,大將軍起兵后,呂鮪亦舉旗響應,占據陳倉等地,如今呂鮪派人來,說他近日收到了來自隴右的一份檄文,敢請將軍過目。”
第五倫展開一瞧,頓時啞然失笑,看來他在常安搞事期間,別人也沒閑著啊。
“天水隗氏的討莽檄文!”
而這檄文開篇立意,就像春秋開篇“元年春王正月”一樣,用一個“年號”,表明了隗氏和隴右諸豪強的立場。
“漢復元年,五月丙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