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以北,豫州沛郡,龍亢縣,赤眉大本營附近。
從去年老家被赤眉攻陷,直到今年二月份,桓譚已經滯留赤眉軍中小半年了。
半載前,他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高雅士人,縱有狂士性情,也不過是效仿狂隱者而已,如今卻是真正的不修邊幅,一身骯臟短打,身后掛著斗笠,已經能熟練地割牛草,甚至騎到牛身上。
桓譚手里不再是象征高端節操的琴,而是做工簡陋的竹笛子,悠揚地吹著,老牛緩步載著他前行。
每逢此時,劉盆子便會帶著一群牧童則緊隨其后,正在干活的赤眉兵也停下手里的活,拄著農具聽桓譚的曲調。
他的歌,不再是陽春、白雪,而變成了普通人也覺得好聽的下里、巴人。
等回到營中,桓譚也不必再如囚犯一般被看管,他甚至搞到了一支筆,用炭做了點墨,自己動手或騙劉盆子他們幫忙削的木牘、竹簡,已經塞滿了簡陋的牛棚。
赤眉的大渠帥們不需要甚至排斥士人,但不妨礙桓譚自娛自樂,他讓相當于做了弟子的劉盆子幫忙磨墨,將今日外出放牛時與人交談聽來的歌謠抄寫在簡牘上。
邊抄桓譚還邊搖頭道:“早知今日,當初應該死乞白賴,跟揚子云將方言之學學會,也不至于遇上不會講雅言或梁楚方言的人,就大眼瞪小眼了。”
桓譚尤記得,老友揚雄有一段時間沉迷方言之學,利用他職務之便,與來自各偏僻郡縣的郎官士人交談。
揚雄還對他振振有詞道:“古人云,聞其聲而知其風,察其風而知其志,觀其志而知其德。周時曾有輶軒使者采諸侯之方言,又有采詩之官擊鐸鄉間,采風而獻之,以正聽,遂有詩三百之國風……只可惜,王者之跡熄而詩亡,方音取韻及采風亦絕跡。”
“有漢以來,雖有孝武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返。元帝、平帝也多遣人循行天下,覽風俗之化。然采風必基于知韻,朝廷使者到了各郡,若連百姓方言都聽不懂,如何能知其歌謠真意?”
桓譚永遠忘不了揚雄當時的話:“是故我搜集方言,只是為了給新室重新采風,開王者之治做準備啊!君實,你精通樂曲,屆時是否要同往?”
是啊,那時候,揚雄還是寫了《劇秦美新》,對王莽改制抱有無限期望。
說來也不怕笑話,桓譚當時也差不多,讀書人誰不曾期盼恢復三代之治呢?新朝建立后,桓譚就做過王莽的掌樂大夫,負責派遣采風官。
然而這只是掛著羊頭賣狗肉,所謂采風,不過是去搜集各地祥瑞,好為莽朝貼金罷了。真正的民間歌謠呼聲,一首都沒帶回來,只剩下一群阿諛奉承之言。
桓譚暗道:“我當年沒有盡到職責,而今卻要拿起筆,耐下性,聽其謠。子云,你完成了方言采韻,至于采風,就交給我這樂官來做罷……”
然而在劉盆子問他在做何事時,桓譚卻滿臉不屑一顧地說道:“聽到鄉間小俚還算有趣,暫且記錄下來,省得無事可做……”
話音未落,他們又被赤眉從事一聲叫喚,喊出去干活。
赤眉如今有三十萬人,大約萬人為一營,由三老、從事掌管,各營分別安置在一個縣,平素的活基本基本就是打獵、挖野菜,為了果腹而翻遍每一個山丘,然后像蝗蟲一般將停留的地方吃得干干凈凈。
赤眉起于海岱,轉戰青兗泰山,又輾轉到這豫州淮北,所以五方之民混雜,為了不餓肚子,男女老少都得上陣。
在干活間隙,桓譚正好方便打聽各郡民謠。
“我家那邊的歌?”
今日,一個來自兗州的塌鼻梁漢子被問到時,白了桓譚一眼:“餓著肚子,哪還有唱歌的興致?”
可旁人都說,此人加入赤眉前,可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好嗓子,山歌俚曲就沒他不會唱的。
桓譚看了一眼整天跟著自己跑的劉盆子,劉盆子只能苦著臉將囊中的食物遞過去,他的兄長在赤眉軍中做著點記賬之類的活,每個月多點口糧,也不舍得吃,多給了弟弟,而桓譚則聲稱,這些都是劉盆子做他弟子需要交的“束脩”,用起來毫不吝惜。
幾口吃食下肚,那兗州漢子似也有了精神,起身將褲腰緊了緊,一吆喝嗓子,唱道:“何以孝弟為?財多而光榮。”
“何以禮義為?史書而仕宦。”
“何以謹慎為?勇猛而臨官。”
一曲唱罷,他看著桓譚冷冷一笑,扭頭就走了。
“夫子,他在譏諷你呢。”劉盆子雖然沒怎么上過學,連少時的賤名都沒改,就被赤眉擄了來,但他兄長和桓譚都教了點學問,故而聽得懂這歌謠的意思。
桓譚白了他一眼:“你當我聽不出?”
這歌中意思是,從前漢到新莽,所謂的民間求賢孝悌,最終不過是無義而有財者顯于世,諸如被王莽重用,濫用五均六筦,搞得民不聊生的大賈們;欺謾而善書者尊于朝,諸如被第五倫懲辦的諸多大儒民賊;悖道而空有勇猛者,貴于官,比如昆陽戰神王邑,死于匈奴的韓威之輩,勇則勇矣,卻于國無大用。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百姓對孝廉制度已頗為不滿,很難選出一個好官來。方才那兗州漢子就故意當著文化人桓譚的面唱這歌,打他臉呢!
“就當那吃食喂狗了。”桓譚嘴上罵罵咧咧,心里卻挺高興。
這才是真實的民間之音啊,他們喜愛什么唱什么,怨恨什么唱什么,不無病呻吟,不故作姿態,以我口寫我心,這才是桓譚在經歷新朝覆滅的彷徨后,想要尋找的東西。
他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當初能盡到責任,將這些血淋淋擺在王莽面前,或許……
只可惜,沒有如果。
晚上在牛棚里,黑燈瞎火沒事干,更沒有女人,桓譚閑來無事,口述教劉盆子詩三百時,就說出了心里話。
“太史公說,詩三百,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其實不然。”
桓譚道:“十五國風、小雅,多采自民間。豳風之《東山》有云,我徂東山,慆慆不歸。寫士卒出征多年,回家時悲喜交集、喜勝于悲。豳風《七月》則按季節先后,從年初寫到年終,從種田養蠶寫到打獵鑿冰,全詩盡是民間勞作之苦,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非親力親為不能作也。”
“今世之人以為詩皆典雅,只是因時移世易,當初的民俗俚語,成了現在的雅言。”
“至于《伐檀》《碩鼠》《相鼠》《南山》《株林》等,言辭簡樸,或諷刺貴族不勞而獲,或揭露諸侯貪得無厭。”
桓譚的這種理解與過去解詩總跟政治、諷喻掛鉤的大為不同,解得直白,劉盆子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吾家過去是侯,莊園很大,奴婢上百,也是不勞而獲,貪得無厭?”
桓譚從不考慮弟子的情緒感受:“至少赤眉便是如此想,否則為何如何恨你,恨劉姓宗室?”
這話讓劉盆子緘默了,這心地善良的孩子大概會難過一整夜。
沒錯,漢家諸侯、王子侯,儼然可以對標春秋戰國時的公侯伯子男和卿大夫們。
只是,殷周的庶民只敢在歌謠里反抗,如今的赤眉,卻是直接揭竿而起,將淮北平原上一座座塢堡如打爛貴人腦袋一般攻下。
但這之后呢?他們,赤眉軍,當真迎來樂土了么?
到了次日,桓譚他們在一片嘈雜中醒來,而外頭也來了一個模樣和劉盆子有幾分相似的人,額頭上摸著赤眉,卻穿著一身儒服,正是劉盆子的兄長劉恭。
赤眉打到現在,雖然依舊鄙視文化人,但也需要點會算賬識字的,劉恭就在本營從事身邊聽侯調遣。
他找到劉盆子,就立刻將懷里的東西交給他,那是一些吃食和衣物,都是如今赤眉最稀缺的東西,劉恭一點點省下來的:“吾弟,我要走了。”
劉盆子有些驚慌,他們在淮北待了太久,久到劉盆子都快以為,赤眉要在此長住了:“兄長要去何處?”
劉恭道:“樊巨人在集合三十營眾三老,點了至少大半丁壯西行,我被從事點名,也要隨軍。”
赤眉三十萬,是包括隨軍老弱婦孺的,但比例不多,因為體質太弱的,要么死在了家鄉,要么死在了路上,至少有二十萬男丁,抽調一半……那就是起碼十萬人啊!
桓譚敏感地意識到了什么,前幾次劉恭來見劉盆子時,還頗為振奮地說,赤眉有意與南陽更始皇帝和談,若能順利被招安,漢家天子一定會將他們這些被赤眉關押的劉姓宗室子弟贖回去。
當時桓譚就譏諷道:“汝等又不是舂陵劉,而是城陽劉,八竿子打不著,于劉玄而言,路人罷了,難道還想讓他叫你一聲皇叔?”
那會劉恭還紅著脖子反駁,可如今卻眼中垂淚,看來這趟西行,多半不是歸降,而是赤眉要和綠林火并啊!
劉恭朝桓譚重重作揖:“吾弟就拜托桓公照顧了!”
“這說的什么話。”桓譚嘴里沒好氣:“這小半年,分明是他在照顧老夫。”
劉恭長作揖告辭而去,劉盆子垂淚看他,轉過頭問桓譚:“夫子,赤眉會贏么?”
桓譚沉著臉:“不管輸贏,都是好事。”
“贏了,剩下二十萬就能去南陽吃食,省得在此餓死。”
淮北已經快被赤眉啃光了,雖然開春后赤眉終于想起種田,但撒下去的種子得秋天才能收獲,誰能捱到那時候,再者,海岱的土質和淮北大不相同,某個赤眉兵在故鄉是個好農夫,來此后第一年卻不一定能種出多少糧食。
“而若是輸了……”
桓譚幽幽道:“你的枷鎖也解了,豈不也好?”
劉盆子哭道:“如今也挺好,放牛不算勞累,我寧常為牧兒,也希望赤眉能勝,兄長平安。”
真是個好孩子啊,桓譚這一刻有點心軟了,也不說陰陽怪氣的話,只道:“放心,赤眉定勝,以老夫聽各方傳聞來看,那綠林更始皇帝劉玄……”
似是想起某個被自己錯料低估的人,桓譚摸著劉盆子的發髻,嘴邊露出了一絲笑:“一介鄉里之士罷了!”
二月二十那天,赤眉大軍出發。
桓譚帶著劉盆子遠遠看著這些背井離鄉,衣衫襤褸,唯一亮色只是額頭一抹紅土血跡的赤眉兵出征。
桓譚想起,他們所在的縣叫“龍亢”,《易》云,上九,亢龍有悔。上九之數,乃是亢陽之至,大而極盛,故曰亢龍,此自然之象。
桓譚雖然沒見過指揮赤眉的樊崇樊巨人,但他和手下的人馬,確實有一股亢陽剛烈之氣。
而赤眉軍隨營相伴的妻兒老弱們,這次不跟著西進,但都聚集相送,一個營萬人,留守的人占了小半,有被母親抱在懷里含著干癟的孩子,也有頭發斑白的老人,青壯一走,他們也要彎著腰找野菜尋吃食了。
但她們目送父兄子弟離開,卻沒有哭哭啼啼,竟似傳說中古時秦軍出征一般,竟相勉勵,為他們準備好吃食,甚至解下身上的衣物披在子弟身上。
而其子弟則推攮不受,還說:“等打下城池自然就搶到衣食了。”
逼迫樊崇開戰的不止是劉玄的傲慢,還有生存啊。
當然,也有沒逃走的本地人,站在更遠處,目光不善地看著這群霸占自己家鄉的外來人。他們中不止豪強地主殘余,也有普通農夫。赤眉以為自己在行正義之事,但在淮北人看來,赤眉就是一群蝗蟲,不請自入的闖入者,毀滅家園的禍害,天天盼著其早點離開。
赤眉多是步行,衣衫各異,沒有像樣的旗幟,就是一面上面打滿各種補丁,卻沒有任何字跡的大布。
旗幟下的赤眉兵邁步走動,也唱起了一首歌,讓桓譚能記一輩子的歌,赤眉之風。
“出東門,不顧歸。”
“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米罐里沒有多少糧食,回過頭看衣架上沒有能御寒的衣服,豈能不悲?
為人丈夫、父親者,面對這樣的極度窮困的一幕,聽著孩子饑餓的哭聲,一扭頭,一跺腳,拔劍東門去!
然舍中兒母牽衣角哭啼,求他不要離開:“他家但愿富貴,賤妾卻甘愿與君共哺粥糜。”
更何況在上有蒼天,在下有幼兒,求你不要走!
丈夫沒有回頭,就像遠去的赤眉兵也無一回首一般,只擲地有聲,扔下下了一句話。
“吾去為遲!白發時下難久居。”
這破世道,欲共哺粥糜而不得,憑什么就要過這樣的苦難日子,難道要熬到白發蒼蒼死去那天不成?我們早就該造反了!
這是他們加入赤眉的原因,但為了生存,就要搶走別人生存的權力,活下來的人,有時候亦會痛苦,這種遠征,何時才是盡頭?
但這一次,樊崇終于又在新莽倒下后,找到了新的敵人!打那些南陽權貴,打那些自甘墮落的綠林諸王,他心里更舒服些。
男人們出東門,十萬赤眉,向西而行!
只剩下一曲歌謠的尾音,在淮北大地回蕩。
“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