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漢君臣擔心劉秀成氣候后當了“英布”,九月初,劉秀還真就在英布的老家,六安郡首府:六縣(安徽六安市)。
六字沒有五字那般討人厭,劉秀于合肥之戰后沒有親自追擊淮南王去南方的廬江郡,而是向西進軍到此,其目的有二。
“淮南自古富庶,但人口最繁盛,產糧最多的地方,一是壽春,其次便是這環繞芍陂的英六之地!”
芍陂又叫期思陂,是春秋戰國之際,楚相孫叔敖留下的遺產,他在此做官時宣導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澤,堤防湖浦以為池沼,澆灌的田地多達上萬頃,使得古時尚且蠻荒的淮南多了一大片農業區。
戰國時楚國遭秦軍痛擊,倉皇東遷,建都壽春,靠著芍陂續命幾十年。
劉秀看中的是此處的糧食,秋收剛結束不久,稻谷還沒來得及往南運去廬江,就被劉秀截斷道路,同時派人圍攻六縣,搜刮糧食,他得先保證冬日用糧,才能從容向南收取廬江、豫章。
劉秀在六縣下督戰,又使傅俊略壽春諸地,才數日,就有汝南名士郅惲前來告狀。
“吳王可知道,傅將軍做了何事?”
這郅惲是著名的復漢士人,新莽末年,他曾親至長安,叩闕上書,說天象表明,漢朝江山氣數還長,王莽應該取之以天,還之以天,放棄帝位,將權柄還給劉家。結果將王莽氣得不輕,只對外人說郅惲有狂疾,發配蒼梧了事。
新朝覆滅后,郅惲輾轉跑回了老家汝南,卻遇上赤眉軍殺入郡中,郅惲只好再跑到淮南避難,卻不肯接受李憲的官職,因為此人竟有自立稱帝之心。
趕上劉秀進入淮南,郅惲便帶著本地一批對漢家還沒死心的士人投效,被拜為“將兵長史”。
今日郅惲便是來狀告騎都尉傅俊的。
“傅子衛治軍不嚴,麾下在壽春搶掠百姓,搶完了活人,竟還打起死人的主意,挖掘當地楚墓,盜取財物,陳尸于野,淮南人皆震恐,以為吳軍尚不如淮南兵。”
劉秀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何事,倒也不能怪傅俊,要怪就怪他為了募兵,宣布的軍令,倘若城池不投降,就任由奔命兵劫掠,以此招募窮山惡水出來的丹陽兵和江盜作戰。
依靠他們,以及劉秀關鍵時刻帶著八百人沖陣的勇銳,方能在合肥大敗淮南兵。
如今這軍令尚未解除,丹陽兵和江盜的軍紀可想而知。
郅惲對此感到痛心疾首,勸道:“以前周文王不忍露白骨于荒野,周武王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仁義如此,方能獲天地之應,打敗殷商如林之旅。吳王既然口口聲聲說自己興義兵,為何不師法文武,反而犯逆天地之禁,縱容屬下傷人害物,虐及枯尸,取罪神明?”
“這與昔日綠林渠帥有何區別?倘若吳王不立刻謝天改政,恐怕會重蹈劉玄覆轍!”
劉秀的屬下們都覺得他是小題大做,不如此怎能聚眾?倒是劉秀立刻猛醒,告罪道:“法出于上,傅都尉與士卒無罪,是秀做錯了!”
“劉秀一定親率士卒,收傷葬死,哭所殘暴,以表明這并非我之本意。”
同時又招來替自己管軍法的刺奸將軍祭遵:“傳我王令,奔命之法,僅限于敵負隅頑抗,如今淮南各縣多降,士卒勿掩人不備,窮人于厄,不得斷人支體,裸人形骸,放女!”
正式頒布軍令后,郅惲這才放過劉秀,頷首道:“大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其實倒不是劉秀忽然就變得心善,而是形勢變了。
先前他在與淮南的爭斗中處于弱勢,必須讓丹陽兵和江盜嘗些甜頭。可如今淮南主力盡喪,只要梁漢不橫加干涉,全取揚州只是時間問題,劉秀就得在“征戰”之外,思考如何統治了。
他得讓淮南大姓、豪右們覺得,遵從吳王號令,不過是換了一個守土長官而已,其余事不會發生變化,劉秀必須扮演秩序的重建者,而非破壞者——要論破壞,他比得過赤眉?
如此才能讓各縣順利歸降,早日一統揚州。
最為忌諱的是,像綠林一樣,將高低兩個階層都得罪殆盡,一個脖子上,怎么能砍下來兩顆腦袋呢?江盜只是救急才用,往后還是得倚靠募兵征兵,而想順利征兵,又需要地方實力派的支持。
但過于依賴于豪紳也不成,劉秀只暗想:“素聞魏王倫善舞,我能像他一般,能同時踩著豪姓和流民兩個輪子往前走,長袖而舞么?”
然而軍紀的改善不會立竿見影,六縣依然選擇頑抗,就是欺負劉秀兵少。正當劉秀久攻不下之際,從六縣以西,卻來了一支他期盼多時的援軍!
“西平王!”
劉秀親自去迎接自己的故友和親戚們,老遠就看到李通李次元騎著馬朝他馳來。
“南陽朝廷已亡,李通再也不是什么西平王,只是吳王之妹夫。”
李通拜在劉秀面前,泣不成聲,為自己過去的選擇懊悔,也為這次總算沒挑錯人而欣喜。
且說夏末時赤眉入宛,李通沒有隨劉玄南渡,而是帶著家眷族兵跑到了冥厄三塞,憑借險隘的數縣之地,抵抗住了赤眉偏師的進攻,為南陽勢力保全了一點骨血。
很快,王常、馬武二人,以及新野的鄧晨、來歙也陸續去投奔李通。
八月初,聽聞吳王秀正戰于淮南,眾人一合計后,覺得不能什么事都不做,遂湊出了數千人來,由李通、王常、來歙三位牽頭,從西進攻淮南,數戰數捷,也打下了三個縣城。
但因為部眾士氣低落,縱有來歙這般能征善戰的校尉,速度趕不上劉秀,他們錯過了合肥之戰,只來得及到六縣匯合。
這么多故人帶兵來助,劉秀自然是欣喜的,但他麾下的傅俊、馬成等將則不然,他們對劉秀當初在南陽朝廷被排擠,一行人不得不流落淮泗,差點被赤眉統統殺死的往事憤憤不平,也恨李通等人不助劉秀,遂冷眼而觀。
來歙感受到了這種態度,他一貫勇銳,受不得這窩囊氣,看著六縣高厚的城池,遂請求率來氏族兵攻城!
傅俊不服,只聽聞來歙是劉家的親戚,看他年紀輕輕,也不知有多大本事,遂與之相爭。
劉秀令二人同為前鋒,休憩兩日后,再強攻六縣!各擊一門。
最后竟是來、傅二師同時先登,六縣難以抵擋,城中豪族殺了守尉,六安全境遂下。
換了以往,劉秀肯定容著丹陽兵和江盜大肆入城劫掠,但如今他方略變了,若再行屠戮之舉,那淮南的各城打起來就沒完沒了,遂寬赦了城中豪貴,只取府庫絲帛犒賞軍隊,自己分毫不取。
打完這一仗,傅俊不得不承認來君叔確實足夠驍勇,又聽聞他在關中曾以兩千步擊破兩千騎,這才愕然。
還是劉秀給二人打了個圓場,笑著在慶功宴上牽起他們的手:“二位皆孤臂膀!”
但左膀和右臂還是有區別的,在劉秀麾下,雖然驍勇將校已經不少,但能獨當一面者,只有一個半:馮異是一個,他目前獨自領軍在廬江郡襲擾淮南王;鄧禹是半個,方略推演時沒問題,實際操弄卻很一般,光靠他,豫章能否奪取還不得而知。
所以劉秀對來歙頗為看重,更重要的是,他和王常,與魏軍交過手!這對往后尤其關鍵。
當初追隨劉秀出走的,多是潁川人,而如今來投的,則是南陽鄉黨親戚,南陽系和潁川系涇渭分明,就看劉秀如何駕馭了。
這兩個派系的暗斗,很快就顯現出來。
既然六安已得,李通看劉秀高興,遂提出了那個他憋了好幾天的提議。
“乃者,猾臣王莽,殺帝盜位。宗室興兵,除亂誅莽,故群下推立劉圣公,以主宗廟。”
“然而更始任用奸佞,殺戮賢良,驅逐大將,忤逆天心,最終導致盜賊縱橫,竟為赤眉所害。”
盡管有消息說,劉玄帶著幾千人南渡去了荊南四郡,但這不重要,從劉玄放棄宛城那一刻起,他的政治生命已經死亡,更始皇帝駕崩了!這是李通等人一口咬定的事。
也只有這樣,他們才有理由擁立新主啊!
李通朝劉秀下拜:“幸而皇天祐漢,圣哲應期,吳王神武奮發,以少制眾。昔日王邑以百萬之軍,潰散于昆陽,淮南以十萬之師,土崩于合肥,丹陽江湖盜賊,望旗消靡,漢臣得入吳王麾下,如赤子之遇父母!”
“惟大王以社稷為計,萬姓為心,早承帝位啊!”
傅俊是大老粗,只會說“俺也一樣”,還是剛從臨淮趕來的偏將軍王霸一聽不對勁,他也是太學出生的高級知識分子,立刻補充道:
“大王與伯升首舉義兵,更始因其資以據帝位,而不能奉承大統,敗亂綱紀,盜賊日多,群生危蹙。大王初征昆陽,王莽自潰;后拔合肥,江淮弭定;如今更始已崩,帝位不可以久曠,天命不可以謙拒啊!”
雖然在爭,但兩個派系目標是一致的:希望劉秀早點做皇帝!如此才能凝聚更始覆滅后散亂的人心,也讓手下人有個奔頭。
劉秀知道麾下眾人的打算,但依然搖頭。
“天下勢力最大者,莫過于第五倫,跨州據土,占據司隸及東西兩京,號稱帶甲數十萬,三分天下有其一。”
“若不論文辭,單言武力,則天下莫之與抗。”
“但他急著稱帝了么?”
這只是托詞,如今劉玄未死,畢竟有君臣之名,劉秀若急于稱帝,吃相太過難看。再者,一旦為帝,再建一個大漢,那他與淮北梁地的劉永,就當真不死不休了,劉永若南下與自己纏斗,獲利最大者,還是第五倫。
劉秀暗暗對自己道:“兄長說過,寧予家賊,不予國敵!兄弟鬩墻,外御其辱,切不可為了一時虛名幻欲,而令親者痛仇者快啊。”
“話雖如此,但國家不可無制度,孤也是時候歷數諸位功勛,封侯定邑了!”劉秀用好處穩住眾人,讓他們暫時放下這件事。
等群臣散去后,劉秀獨自一人,朝北方舉起酒樽,敬自己最大的敵人和對手。
“只要第五倫一天不稱帝,秀亦不稱!”
“縱劉秀有朝一日稱帝了,也不是為了摻和與諸劉的爭權奪利,而是為了對抗魏五。”
在劉秀心中,王業不偏安。
“漢魏,不兩立!”
劉秀不急著稱帝,但有一人卻沒他這種涵養,就是很急,急不可耐。
益州成都錦官城昨夜并不安寧,半夜時雞犬爭相鳴叫,少頃卻又變得蔫蔫的,仿佛被什么東西壓制住了,還有人看到蜀王公孫述的宮殿里隱約若有光傳出。
而次日更有消息放出來:“昨夜大王宮中出現了龍!”
而等到百官上朝恭賀這祥瑞時,公孫述向他們展示了昨晚出現的兩個“神跡”。
卻見公孫述的左手巴掌上,紋路居然發生了變化,湊到一起,形成了三個字:“公孫帝!”
這還沒完,公孫述右手拿出一物,那玉章上紐交六龍,晶瑩剔透,捧在帳中,這難道是……
“沒錯。”
公孫述笑道:“白龍給孤送來了失蹤許久的傳國玉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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