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曲陽城在滹沱河以南,又有一條漢代開鑿,名為“大白渠”的溝渠作為護城河環繞,僅南面有出口,在平原上也算易守難攻之地,加上一度作為新莽時和成郡的首府,城池夠大,所以被劉子輿看中,趕走邳彤后,將此處當成了北漢的新都城。
而邳彤經營和成數年囤積的糧草,就成了支持銅馬大軍熬過這個冬天的唯一糧食來源。
劉子輿帶頭降食省糧,這位皇帝與窮奢極欲的劉玄相反,頗為簡樸,一天只吃一頓,可隨著臘月將盡,倉中糧秣漸漸見底。
雪上加霜的是,下曲陽與東路漳水前線的補給線,還遭到了一支騎兵的襲擊,導致劉子輿與孫登、劉植部斷了聯絡。
但劉子輿也顧不上擔心部下了,那支切斷北漢大動脈的騎兵,很快就向西突進,將戰火燒到了下曲陽近郊!
劉子輿即便不登上城樓,依然能看到城外里閭被點燃,絮絮灰煙升上晦暗的天空。
這支騎兵帶著幽燕之地的蠻橫和寒意,和一向自詡軍紀良好的魏軍主力不同,一路燒殺搶掠無所不用其極,但畢竟遠道而來,對下曲陽傷害性不大,造成的驚恐卻極大,
城內人心惶惶,都在議論:“聽說是來自北方的幽州突騎,魏王已盡得燕地乎?廣陽王敗績了么?何以燕騎能跨越千里兵臨城下?”
隨著漁陽騎兵利用其機動優勢,將下曲陽外圍鄉里燒了一遍,煙霧繚繞好似大軍圍城,城內的眾人開始慌亂,連忠心的杜威都跑來勸劉子輿:“陛下,下曲陽危矣,還是前往真定城或南線大營為妥!”
劉子輿雖然不擅長軍爭,膽子卻依舊很大,尤其擅長人心算計,看出敵人的小心思,搖頭拒絕了這個提議:“敵騎燒下曲陽東、北、西三面近郊,卻唯獨留著南邊不燒,此乃圍三缺一之計。彼輩是騎兵,沒有攻城器械,城內尚有士卒數千,足以守備,他見朕在城內奈何不得,這才以恐嚇城中,好將朕騙得出奔,朕一旦離開城池庇護,必為其所擒!”
他猜得一點沒錯,吳漢就存了這樣的念頭,就等劉子輿傻乎乎出城,成就他的蓋世之功!
劉子輿這假皇帝竟能頂住壓力,城內卻有人被嚇壞了,很快,劉子輿接到舉咎,說北漢的大司農密謀造反,要綁了皇帝獻給魏王。
陰謀雖然被戳穿,但一場屠戮后,下曲陽的朝廷也清洗了一小半,剩下的人雖忠心耿耿,但也力請劉子輿速調真定王或東山荒禿來下曲陽勤王。
劉子輿卻認為,一旦下令,那過去幾個月的仗就全白打了。
“若是真定王不支援常山井陘關,景丹旬月可破關而入。”
“而一旦南線大軍后撤,必是被魏軍追擊,全線崩潰。”
撤退可比進攻難多了,即便銅馬發揮他們化整為零的能耐迅速撤離,想將人全都聚集起來,亦是難于上青天。
“慌什么!”劉子輿強自鎮定,斥責了惶恐的群臣。
“昔日高皇帝被項羽射中當胸,卻仍談笑自若,言虜箭中趾矣。相比于楚漢之際,滎陽之困,今日又算得上什么?”
他一揮手,勇氣頗足:“只要敵騎的箭還沒射到朕腳邊,情勢就不算危急。”
“令南線發兵二三萬歸來,驅走突騎即可。”勤王之師多了影響前線戰況,少了則是給突騎送人頭,劉子輿的決定頗為正確,再給他幾年時間,說不定也學著會打仗了。
然而漁陽突騎已封鎖了下曲陽通往外界的通道,任何使者都會被射殺,劉子輿一封詔令都送不出去,救與不救,派多少人回來救,已經不由皇帝說了算。
于是便有了南線的渤海王東山荒禿聽聞下曲陽告急,情急之下,竟然全線撤退的事出現——不撤也沒辦法,糧食已盡,銅馬在前線撐不下去了。
亦如劉子輿所料,東山荒禿手下將近十萬主力,趕了兩百里路撤到下曲陽附近,已經只剩下五萬,其他要么是見戰爭不利各自逃走,亦或是在撤退路上被緊隨其后的魏軍耿純部銜尾追擊,冷不丁咬一口肉。
不過東山荒禿的歸來,確實解除了下曲陽之圍,使得漁陽突騎知難而退,吳漢順手擊滅了幾支銅馬散兵后,帶著遺憾跑到滹沱河以北,等待下一次進攻的機會。
屋漏偏逢連夜雨,東線的戰場也決出了勝負,靠著吳漢截斷銅馬補給線,孫登、劉植部士氣趨于崩潰,與他們周旋許久的馬援果斷發動進攻,孫登敗走,帶著殘部逃散,不知所蹤。而劉植則忍痛放棄了祖輩生活的族邑,收攏殘兵近萬撤到下曲陽。
如此一來,劉子輿麾下的銅馬諸軍,合計后只剩下七萬余兵。
魏王倫親征,旗幟即將抵達下曲陽南方百里外的宋子城,其部約四萬余。
馬援已渡過漳水,向西靠攏,其部兩萬余。
幽州突騎漁陽、上谷兩師,在下曲陽北、西游弋,各二三千騎。
事到如今,大決戰的態勢已經很明顯了,魏軍已經從西、北、東、南四面合攏,將北漢劉子輿七萬余人包圍在下曲陽周邊百里之地。
論數量,魏兵其實與銅馬相當,但愣是打出了包圍聚殲的架勢來,而劉子輿也不清楚敵方數量,總是會高估一些。
常山郡的真定王、上淮況部三萬人,亦被景丹拖住,被上谷突騎截斷與下曲陽的聯系,對下曲陽之困愛莫能助。
“魏軍的包圍圈頗為松散,眼下唯一的機會,便是趁著其東、南兩部尚未合攏會戰之際,集中兵力,選擇一方,一舉擊破!”
昌成侯劉植丟了祖傳族邑,但他對漢家依然忠心不貳,向劉子輿請命道:”東線馬援兵少些,還請陛下以臣為前鋒,全軍向東擊之!”
“只要先擊敗了馬援,再調頭與第五倫決戰,或有勝機!”
然而眾人雖同意劉植“先打馬援”的提議,卻不愿與魏王決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要破開馬援軍,陛下便能東狩,不必與第五倫糾纏。”
“東狩?”劉植大怒,看著提議逃跑的杜威:“你的意思是,放棄國都?”
“也只能如此了。”杜威不敢看劉植和劉子輿,竟然哭了起來。
北漢群臣已經達成了共識:下曲陽的丟失是注定的,千不該萬不該,不應和第五倫打消耗戰,被魏王將擅長短期決勝的銅馬拖入自己熟悉的節奏,最終箭盡糧絕。
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如今的北漢,也就兵員還勉強夠數,糧食和民眾支持皆無——巨鹿本地人對外來的銅馬也頗為畏懼嫌惡,寧可被魏王統治,對他們來說,皇帝姓劉還是姓五、姓六,有什么區別?
若是能還河北安定,姓七都行!
東山荒禿也同意劉植的提議:“沒錯,一路向東,殺回信都、清河,與城頭子路匯合,而后東投渤海!這才是最好的路。”
東山荒禿就是渤海人,銅馬中半數亦是來自那兒,同樣是深受河患的黃泛區,冀州待不下去,回去就是了。
“渤海雖然在水災后荒涼了些,但起碼地盤廣大,再不濟,往后還能往青州跑。”
銅馬軍的流寇本性開始發作,渠帥們你一言我一語,都覺得這是好主意。于他們而言,不就是換個地方,重頭再來么?青州現在還沒有較大的勢力,銅馬雖然打不過魏軍,去進攻那齊王張步,鳩占鵲巢,還不是輕而易舉?
劉子輿心里雖不樂意,但他也清楚,大難臨頭,自己這個皇帝若不依著銅馬的意思辦,他們指不定就會拋下自己,亦或是強行劫持而走,如此,威信勢必大跌,都不必第五倫打過來,自己就散了。
“就依諸卿之策。”
劉子輿讓眾人下去,只留下劉植,交心說話時嘆息起來:“群臣皆懼魏,唯獨昌成侯驍勇無畏啊,詩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果然沒有說錯!方才唯卿所言甚合朕意。”
劉子輿站起身來,吐訴自己真實的想法:“巡狩,最初不過是史家為天子諱言,將周王出奔或赴諸侯之會,說成狩于河陽,但也是百年少有之事。”
“到了近年,皇帝們卻是動輒巡狩,王莽南狩漢中,授首宛城。”
“劉玄斬了王莽頭,還派使者來炫耀,要朕歸附,然而他也一樣,在赤眉打上門時,也拋下國都落荒而逃。南渡后,聽說只能偏王于荊南卑濕之地,西迫于公孫,北逼于楚黎,東邊更被其昔日臣子吳王秀所壓,當真可憐。”
對劉玄,劉子輿是頗看不起的,只覺得此人根本不配作為漢家天子,對不起他身上的漢高血脈!
你一個真劉,還不如我一假劉有能耐、有膽量、有骨氣!
若是劉子輿也學著此人,倉皇出奔,不是成了自己最鄙夷的人么?
劉子輿道:“昌成侯可知,外頭常有傳言,說朕不是孝成皇帝的子孫,是假劉、假皇帝!”
劉植當然聽過,他的族人們為了說服劉植棄漢投魏,也沒少宣揚此事。但劉植卻對劉子輿信之不疑,為何?
當然是因為,他從這位皇帝身上,看到了少有的天子恢弘氣度!
就如今日!
劉子輿確實比劉玄勤奮一百倍,任何做皇帝需要的知識,他都能現學現賣,幾年下來,哪怕是生僻的典故,也能信手拈來了。
“趙地的大儒荀子有言,流丸止于甌臾,流言止于智者。”
“然而古人又云,三人成虎,關于朕的身世,說朕是邯鄲卜者云云,竟也有不少人信之。”
“想要讓天下知道,朕是真劉,是真天子,只有一個辦法!”
劉子輿看向劉植,說出了他真正的計劃。
“《禮記·曲禮》有云,士死制,大夫死眾,國君死社稷!”
“自第五倫入寇冀州以來,無數銅馬兵卒信朕愛朕,前赴后繼而死,他們是士,為朕的宏圖漢制而死。”
“還有諸劉子弟,皆是大夫,其中有人茍且偷生,數典忘祖,投降第五倫。但也不乏為了大漢存亡,率領民眾保衛家國而死者,不計其數,朕相信,昌成侯便是這樣的賢大夫!朕封你為‘廣川王’,恢復汝祖宗之國!”
“陛下。”劉植凝噎下拜,他不在乎這封地,他愿意為劉子輿而戰的原因,是因為在其身上,看到了孝武、孝宣皇帝的影子啊!
氣氛忽然有點悲壯,劉子輿道:“士、大夫尚且如此,身為國君,朕豈能獨自逃走?”
“朕意已決,集中兵力,向東擊破馬援,在那之后,朕不會如喪家之犬般倉皇逃走,而是要調頭,與第五倫決一死戰!”
說到動情處,劉子輿也流下了真情實意的淚水,戲演到現在,他早就分不清真假。
他是王郎,是冒牌的劉氏子孫,但胸中這份對大漢熾熱的愛,假得了么?
“朕要在河北戰到最后一士一大夫,一皇帝!”
“哪怕敗了、輸了,我劉子輿,也要作為漢家最后一位真天子,殉我炎漢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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