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應該北伐,但不該先打洛陽。”
聽到王莽提議后,徐宣搖頭反對:“如今各路帝王,以魏最強,去年第五倫在河北時,就派人從武關、伊闕試探,都沒能打進去,如今已拿下幽冀,兵強馬壯,更不好打。”
在徐宣看來,倒不如先撿軟柿子捏,將梁漢殘余消滅殆盡,橫掃兗州。若能往北,和平原郡的赤眉別部城頭子路聯絡上,鼓動銅馬殘部加入赤眉,繼續向青州進軍也不在話下。
“赤眉老兵多是齊地人,都愿意回鄉。”
王莽極力反對:“樊公難道忘了當初成昌之戰后,回家的教訓了?”
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怪怪的,那時候若非樊崇錯過了振臂一呼引領天下反莽勢力的機會,恐怕就會一路向西打入關中,趕在第五倫前斬得“王莽頭”。
王莽打洛陽,不止是出于“奪取天下之中”,趕在他“七十三”大限到來前公布身份,交待后事,禪讓給新天子的政治目的,亦不是想報私仇,而是出于“公憤”!
“樊公帶著赤眉轉戰諸州,是為了什么?”
王莽反問起樊崇來:“難道不是為了讓數十萬兄弟姊妹,能擁有一片樂土。”
正是這份樸素的情感,讓樊崇竟能抵御住帝位的誘惑,力排眾議,將赤眉帶上了一條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但天下帝王皆仇視赤眉。”
王莽說的是大實話,赤眉軍太與眾不同了,他們沒有盟友,也沒有和談退步的可能。不管南陽還是河北、五陵,豪強著姓視為如仇寇,為了對這個“無君無父”的勢力圍剿,一切勢力,第五倫和劉秀、公孫述和張步,復漢派和覆漢派,都會不約而同聯合起來。
王莽道出了赤眉唯一的選擇:“對赤眉軍而言,要么橫掃天下,盡滅魏蜀吳齊,要么就放下兵刃,甘心為其屠滅。”
“正因為第五倫最強,才務必將其擊垮!”
而且第五倫善于抓機會,赤眉將兵力投在青州時,第五倫從河北、洛陽東進擊赤眉之背該怎么辦?沒有人比王莽更懂小五倫的背刺,有此子在側,你還放得下心去打別家?聽說第五倫正滯留隴右,主力無法東調,這是難得的良機啊。
樊崇是傾向于王莽提議的。
“赤眉軍從來就不怕強敵。”樊巨人如是說。
新朝十萬大軍東征,不可一世,赤眉破之。
綠漢、梁漢都曾一度成為中原“正統”,想讓四方來朝,赤眉滅之。
別人欺軟怕硬,但赤眉就是專挑最強的打!現在也該輪到魏倫了。
而最重要的是,中原凋敝,方圓千里之內,能養活赤眉數十萬兵馬的糧食,只有一處:魏軍馬援部控制下的敖倉!
河內、魏郡的糧食囤積在那,讓馬援能夠從容練兵,他的防區西起洛陽,東到陳留、東郡濮陽。洛陽不好攻,但后兩處卻是無險可守的大平原,正適合赤眉打擅長的大規模運動戰。
話說到這份上,徐宣知道無法阻止樊崇,只憂心地說道:“一旦與第五倫開戰,恐怕曠日持久,我唯恐南方的楚,東邊的齊,東南之吳王秀,都會趁機襲擾。”
樊崇的解決方案簡單粗暴,一揮手道:“那就各方同時開打,不給他們機會!”
聽起來瘋狂,實際卻是無奈之舉:除了駐扎南陽、汝南的人尚能靠當地秋收果腹外,其余四十個萬人營,分駐各郡,都面臨糧食緊缺的困境。
樊崇要真蠢到把四十萬人千里迢迢調集到一塊挨餓,那赤眉也維持不到今天。
可讓他們在原地等著餓死也不是辦法,還是得分散掠食。
樊崇道:“三公逄(páng)安駐沛郡,手下十個萬人營,向東南,進攻吳王秀的彭城和臨淮,逄安老早就說想去嘗嘗淮南稻米,讓他去!”
“四公謝祿駐梁地,也有十個萬人營,就按照驕耭(徐宣)的辦法,向北橫掃兗州,將張步的兵打回青州去,爭取和城頭子路匯合,順便也替我進攻東郡濮陽。”
那是馬援防區的最東端,戰爭將從濮陽開始。
一旦馬援調兵東援,身在淮陽的樊崇,將會迅速北上,截斷退路,與之在陳留決戰!
只要打掉馬援的主力,赤眉在潁川的“五公”楊音還有十個萬人營,配合樊崇,足以端掉洛陽。
二公徐宣不以作戰著稱,便留守豫州的各處地盤,主要防備武關岑彭、襄陽鄧奉,別被他們抄了老家。
就此決策后,樊崇一手握著徐宣,另一手扶著王莽:“老樊不懂如何治國理政,只能打仗,打下了江山,還得靠驕耭和田翁來籌劃。”
“既然井田廢奴在兩郡能大成,放到全天下應該也能。”
樊崇滿懷憧憬:“真希望,能早日看到那歌謠里的‘樂土’!”
徐宣頷首,王莽也頗受感動,只遺憾自己為何未能早點認識這個坦蕩蕩的“反賊”。
今日赤眉在陳縣為未來定策,真像極了兩百多年前,陳勝吳廣入陳稱王,而后決定滅秦的那一幕,也是兵分數路。
只可惜那是張楚的極盛,也是由盛轉衰的開始。
而赤眉軍,又將走向何方?
樊崇不知道,他一向是看不清前路,只能盲動摸索前行的。
徐宣也不清楚,他才干有限,粗通文墨而已,一直想循著前朝的路子走,樊崇當劉邦,他做曹參,開創一個王朝,看既然樊巨人不愿如此,那將事情掰開說清楚后,徐宣也愿意跟在他背后,再往前試一試。
而作為赤眉的“導師”,王莽也不曉得。
他只覺得,赤眉在做一件比陳吳更加偉大的事,仿若來自上古的戰士們一往無前,以銳不可當的鋒芒橫掃天下,將暴秦的帝制殘余滌蕩殆盡,在一片廢墟的新天地上,王莽能用他最后的生命,來播下致太平的種子!
“三代將由此而復。”
王莽只對自己道:“這一次,一定能!”
眾人在陳縣淮陽王府中議事時,外面兩街交匯處卻是一片嘈雜,一代董王董憲被綁在這里,路過的赤眉戰士們則在空地上投下瓦片,來決定董憲的生死——在赤眉橫掃過的城市,豪強跑了,商賈絕跡,糧食不多,最多的就是數不清的瓦礫。
投下的瓦片叮當作響,它們決定著董憲的生死。
投左死,投右生!
圍觀的人不少,都議論紛紛,有人說起董憲成昌大戰的驍勇,有人則低聲說他為了劉永的高官厚祿,背棄了赤眉兄弟。
董憲自始至終閉著眼睛,不屑去看兩堆瓦礫的多寡,他自始至終都不覺得,自己曾“背叛”過赤眉,效仿陳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難道不是他們這群人理所應當的路么?他只搞不懂,樊崇為何不踩著前人腳印,非要自己走一條人跡罕至的險道。
陳縣附近的赤眉幾乎都來投瓦,甚至連新朝太師“王筐”都躡手躡腳溜來看熱鬧,他手里也捏著塊瓦片,想扔在左邊,畢竟當初那場大戰,他被董憲追得頗為狼狽。
但不等王筐鼓起勇氣,就忽然挨了一腳,被人猛地將他踹到瓦礫旁,接著是一聲沉悶的痛罵:“你也配來決定董憲生死?”
王筐還不及反應,就挨了赤眉戰士的痛打,瓦片噼里啪啦朝他身上砸,甚至有人上去踢一腳的。
最過分的是身高丈余的巨毋霸,竟分開眾人,走到王筐面前,盯著鼻青臉腫的他看。
“巨毋……”
不等王筐喊出他的真名,隨著巨毋霸那幾與普通人臉盤大小的拳頭猛地揮下,只一拳,王筐就再也沒發出聲音。
這場鬧劇只是小插曲,也沒人在意,等王筐被拖走后,一人才分開人群,走到董憲面前。
“大公。”
“樊公。”
董憲睜開了眼,卻見樊崇將手中的那片瓦礫,扔在了右邊。
眾人驚愕,董憲卻只盯著樊崇,想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是想招降自己么?
“你說得對。”樊崇卻道:“當年我想岔了,一心想著回老家,誤了赤眉。”
“如今我才明白。”
“從舉兵那時候起,赤眉便是有進無退!”
不管擋在赤眉前的是新朝、綠林、梁漢還是第五倫,他們都得撲過去,用自己的身軀。
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隨著樊崇表態,投右邊的人驟然多了起來,最終一目了然:董憲得以生還,代價是眉毛被剃掉,他再也不能自稱赤眉了。
董憲沒有感激地拜倒在樊崇面前,只是翻身上了樊崇送他的馬,帶著幾個愿意追隨的舊部,離開了陳縣。
徐宣憂心忡忡地看著此人離開,但他也清楚,以樊巨人的坦蕩,絕不會做出爾反爾這種事。
“那就得由我去替樊公做。”
徐宣叮囑左右,準備截殺董憲,這時候才得知王筐被田翁那個巨人隨從打死之事,頓感愕然,懷疑也更深了。
他猛地轉頭看向“田翁”,卻見老頭子手里持著個筐,神情似哀似嘆。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遲早要將汝真身揪出來!”
徐宣現在不想簡單干掉田翁了,一來這老叟確實有些能耐,自己沒有治國之才,而優秀的士人又絕不會投靠,赤眉竟有點離不開他的籌劃了。
他只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誰,混跡在赤眉中,意欲何為?
“白發老翁,言談典雅,精通儒經,反對復漢,推崇井田,又深恨第五倫,且為王筐所識,這才殺之滅口。”
徐宣想到一個可能:“他莫非是……王……”
徐宣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撫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就算王莽沒死,怎會投入赤眉,前朝皇帝,竟來做了賊?他圖什么!”
“好個樊崇,說好要放大王離去,卻派人半路攔截。”
一日后,陳縣以北數十里的山林中,快馬抵達此處的董憲和他僅剩的舊部傷痕累累,徐宣派出的第一波追兵沒能殺死董憲,卻被反殺十余人。
“不是樊崇。”董憲用腰帶扎著傷口,切齒道:“樊巨人為人磊落,要殺我,就直接殺了,更不必贈馬,定是那徐宣所為,咬人的狗不叫啊,這些文士最陰毒。”
“大王,接下來該往何處去?聽說梁漢退守魯郡,吾等也去曲阜?”
“劉永完了。”董憲扎好傷口,艱難起身:“繼續往北。”
“去陳留郡投魏軍馬援部!”
董憲摸著被剃光的眉毛,徐宣的擔心并非多余,如此奇恥大辱,他必報之!反正都與赤眉背道而馳了,那就在相反的路上,走到底吧!
“赤眉乃天下之大害。”
“如今能除此害者,唯有第五倫!”
ps:第二章在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