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二月初。
濮陽城對岸,有一道綿延百里的長堤,名曰“金堤”,乃是漢朝時修筑的石堤。
但再固若金湯,在黃河水年復一年的沖擊下也有破綻,如今金堤右岸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那里名為“瓠子”,位于黃河轉彎處。漢代決河,九次有五次與它有關。漢武帝也曾發動數十萬人搶修,沉白馬玉璧于河,命令文武百官及隨從,都去負薪背柴,參加塞河。可時過境遷,瓠子口的竹排竹筐朽壞,加上極端氣候越拉越多,終于導致了王莽年間的決口。
如今大河改道,向東濤濤而去,只徒留金堤佇立在原處,周邊皆是旱地。
向子長手下的河內民夫們,就靠在金堤下躲避太陽。
河內的戶籍制度做得不錯,他們這些因受赤眉所害,毅然應募入伍的人,地方官府會優先貸給種子,眾人感激皇帝之余,只擔心家里的老弱婦孺能不能將繁重的春耕干下來。
至于在軍中立功受賞?眾人慢慢地沒這指望了,魏軍不比當年,內斗得厲害,明面上在第五倫麾下鐵板一塊,實則各個系統都暗地里挑肥揀瘦呢。這次大戰,冀州系、司隸系、馬援系湊在一起打,偏將軍想掙雜號,雜號指望重號,重號將軍呢,保不準還想混一個“國公”當當。所以上層請戰頗為積極,尤其是打順風仗時,更是誰也不讓誰,隸屬于太守馮勤的河內民夫們只能跟在最后,屁都撈不到。
“更何況,禍害吾等家的赤眉賊,皇帝說不打就不打了,這算什么?”
有人嚼著后方送來的干糧嘟嘟囔囔,他們仇視的目光看向金堤的另一側,一群赤眉俘虜在官兵看押下,也在那干著苦活,皆是城頭子路部下。河內人記著自家被搶的經歷,想過去找不痛快,卻被官員堵了回來,故而心中多有不忿。
聽說其他地段也有民夫與赤眉俘虜斗毆之事發生,官吏一般是拉偏架,民夫占上風時不去管,赤眉俘虜要反敗為勝才去制止,但民夫們頂多踹幾腳,揍幾拳,還是覺得不解氣。
“只讓彼輩做苦力,太心軟了。”
“依我看,應該全捆了沉河里!說不定沉了他么,大河水就不鬧了。”
“向甲長,你說是與不是?”
向子平不曾言語,但心里只覺得,魏國皇帝果然沒受過和他們一樣的苦,靠著凌洪擊敗城頭子路后,竟將其收編,盡管城頭子路收募完舊部就被軟禁,只作為馬骨,但營中傳言,說皇帝會給他封官云云……
要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這句話果然放在什么時候都不過時。
就不怕寒了魏地、河內人的心?他們才是冒矢石,流血汗,為皇帝征戰天下的主力軍啊,莫非第五倫不僅想做魏地人的皇帝,還想當赤眉、流寇的皇帝?
對第五倫,他們感激歸感激,抱怨歸抱怨,反正眾人也死了“得戰功”的心,只想趕緊干完活打完仗,回家還能趕上農事。
這時候金堤上的鑼響了起來,是保長來催促了:“這都吃了半個時辰,日頭也沒那么辣了,里閭中的驢也不敢這么歇啊。”
眾人只能從陰影下起身,匯入了運送木材、門板的大軍中——他們的主要任務,便是在瓠子口修一道浮橋,因為可以借助金堤,能省很多麻煩。
來自河內的船只,在瓠子口用繩索連在一起,向子平他們則帶人將木頭、門板搭在船上。
原來,進入二月份后,濮陽城的赤眉軍主力忽然就往南撤走了,魏軍高層推測,他們是要逃跑!
看來,赤眉軍還是發揚了善走的傳統,跳出這個第五倫、馬援設在河濟之間的包圍圈,既然西、東、北皆被魏軍借地勢堵死,那就只能向南,南邊一馬平川,從陳留到定陶,是寬達三百里的平原,唯一的阻礙便是濟水,但濟水相比于黃河,便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了。
第五倫決意帶著冀州、河內兵追擊,與馬援配合,在濟水邊打一場大會戰。
民夫們也是吃太飽了,扛木頭之余,嘴上也不閑著:“濮陽不是也掛上五色旗,光復了么?怎不讓濮陽人也在南岸搭浮橋,起碼能快一天!”
向子平雖是文士,但平素在家里也是會下地干活的,體格并不差,將一塊木頭放到肩上道:“或許是怕濮陽人中,還有赤眉細作。”
聽說樊崇的赤眉主力,也有不少是東郡人,靠口音識老鄉這一套根本不管用,濮陽人乏食,希望也能參加“以工代賑”,但第五倫卻讓官吏約束著他們,只修繕城防,糧食由舟船運入城內,派駐一旅之兵,不準任何人私自出入城郭!
連最忠誠的官員,都覺得第五倫是否謹慎過頭了?直到二月初四日那天,才證明這戒備并不多余!
這一日,浮橋已基本完工,明天一早就能讓大軍渡過來了,民夫們第一批渡了過去,在黃河南岸扎營。
累了多日后,眾人鼾聲如雷,只有向子平翻來覆去睡不著,念著家里的侄兒、外甥們,反側之余有些內急,鉆出草棚想去撒泡尿,不料才解著腰帶,就猛地聽到一陣尖銳的號角與鼓點!
他嚇得連尿都
顧不得撒,一個激靈就跑回草棚,踹醒眾人。
而王保長連衣裳都顧不得穿,光著膀子就來吆喝眾人。
“快跑。”
“赤眉賊殺回來了!”
即便散布到三十里外的斥候早早發回警告,但等南岸的民夫在一片慌亂中被集結起來,倉促跑到浮橋上時,依然能聽到赤眉前鋒的喊殺。
他們點著火把,一邊吶喊,一邊揮舞簡陋的刀劍,不顧一切地沖向岸邊。
因為浮橋半夜才修好,魏軍渡河過來的人不多,濮陽城有一旅,在短暫的猶豫后,還是選擇緊閉城門,不動如山。
至于城外的一旅兵、一旅民夫,則因示警及時,趕在赤眉殺到河邊時,上了浮橋,匆匆向大河北岸撤離。向子平他們也被夾雜在這混亂之中,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北岸的魏軍大營,現在只怕一件事。
“皇帝燒橋!”
他眼力好,仿佛已經看到,材官們將手中煙矢點燃,高高舉起,只等第五倫一聲令下,就會讓漫天火雨從天而降!將民夫連同他們辛苦數日搭建的浮橋一起焚毀。
但從始至終,第五倫終究還是沒有下達這樣的命令,向子平等人花了一刻鐘,從搖搖晃晃的浮橋上渡過,他一個猛沖跳上岸,趴在踏實的大地上,只覺自己逃出生天。
但很快,他就被人用戈矛逼著站起身來,自有兵卒押送他們去往后方,向子平發現,與南岸的驚慌失措不同,北岸的魏軍頗為從容,在岸邊依靠金堤,布置了一道又一道的陣列防線。甚至有故意熄滅火把,坐在營后的被甲精銳!他們像沉默的山石,只等候皇帝一聲令下,就能從黑暗中殺出。
這絕不是短短幾刻能安排好的,向子平敏感地意識到,魏皇不燒浮橋,或許并不是心存良善那么簡單……
“你這民夫,竟嚇尿了?”押送向子平的兵卒忽然笑了起來,向子平一低頭才發現,自己下體一片濕,竟是在奔逃途中失禁了,至于什么時候發生的?性命攸關誰還記得,這尿可憋死他了。
向子平有點尷尬,卻也不想解釋,只轉過頭,驚異地看向南岸,用一聲“咦”轉移了嗤笑者的注意力。
“赤眉還真全回來了?”
他看到平原之上,冒出了萬千火炬,它們似是盲動的螢蟲,又像奔涌的火海,而小小濮陽城,連同魏軍棄守的浮橋,已經完全被圍住了!
金堤之上,第五倫亦在觀戰,赤眉的這趟去而復返,出乎了大多數臣子的預料,但第五倫卻覺得,在情理之中。
“我軍常以站勝,而赤眉截然相反,好以動勝。”
從成昌破新軍到滅綠林,赤眉每一次大戰,無不是在運動中欺騙、牽制敵人,人家過去七年幾百里、幾千里都運動了,如今往南撤數十里又忽然殺回來,正常操作。
當然,第五倫除了靠預判外,而是廣撒斥候,提前警訊罷了,畢竟他打仗的特點是,從計劃甲到計劃丁,有無數個備胎方案等著。
如今看著赤眉重返南岸的情形,第五倫只感慨其壯觀。
赤眉軍還是不認命,不服輸,仿佛在用行動告訴他:吾等不是區區飛蛾。
我們,就是那焚燒世界的烈焰本身!
負責浮橋的河內太守馮勤、水衡都尉杜詩來報:
“陛下,我軍兵卒與民夫皆已北渡。”
“這浮橋,是否要……”
“焚毀?”第五倫道:“那費這些時日,豈不是白建了?赤眉早就能突襲我浮橋,斷我追擊之途,一直沒動,就等建好之日,豈不是也白忍了?”
二人面面相覷,耿純倒是明白,在第五倫頷首后,對他們道:“此乃陛下明修浮橋之策也!為的就是故意示以南渡追擊之意,誘使赤眉調頭回來!”
第五倫亦解開了謎題:“我軍三部在河濟之間設了網,按常理,赤眉應向南突圍才對,但樊崇敏銳果敢,猜到我軍將戰場放在濟水,南向是自投羅網。他素來膽大,說不定會反其道而行,來一出南轅北轍,若能擊破我河北之師,甚至渡過大河,將予斬殺,這包圍,不就自解了么?”
這場仗和隴右不同,比的是大平原上的騰挪翻轉之能,樊崇有勇,但第五倫也有智。
這就是第五倫讓工程不趕不慢的緣故,如今赤眉果然去而復返,他們沒有鉆南邊的網眼,但往北,又何嘗不是一個陷阱呢?
“不必燒浮橋,就是要讓赤眉覺得有機可乘,冒險來攻。”
“在彼輩被我部拖延在濮陽一帶時,暗渡白馬的張宗將軍、東邊的大野澤董憲、東南定陶的文淵、西南陳留的鄭統,四路大軍,皆將向濮陽靠攏!”
“原來陛下令河內在上游準備船只,是為了讓張宗將軍先渡。”
馮勤、杜詩這才恍然,二人在民生、土木水利上各有所長,但對打仗確實不懂。
而派去濮陽和南岸的師旅和民夫,正說不準究竟是失誤,還是誘餌,讓人不寒而栗。
這樣一來,戰爭的主動權似乎又回到了
第五倫手中,可以在濮陽發揮魏軍所長的“站”術了。
一切都如所料,然第五倫表面上鎮定,心里卻也有一點小小的不安,對這場仗,他還需要更多的情報才能判斷全貌。
“赤眉也留了不少人裝作東郡難民,混跡在河邊,浮橋修建進度他們一清二楚,若樊崇真打算先打我,大可等明日大軍半渡時殺來,那樣會讓我更難演些。”
“可為何頭夜就來,這究竟是赤眉盲動,還是他另有所圖?”
盡管樊崇的“大公”旗幟打在黃河南岸,赤眉也對浮橋躍躍欲試。
但樊崇本人,其實在濮陽南百里之外,濮水之濱。
“四公謝祿已殺到了大河邊。”
他對赤眉眾三老、從事道:“莒城有個故事,蟬在飲露水,螳螂正要捉蟬,不知黃雀在它后面正要吃它,而黃雀后面,還有個持彈弓的少年,正瞄準樹梢。”
“濮陽浮橋就是那露水,第五倫是蟬,謝祿是螳螂,馬援等人是黃鵲,而赤眉,就那彈弓孩童!”
正如第五倫預判了樊崇的預判,樊崇也預判了第五倫的預判,二人擱這斗智斗勇,相互套娃。
樊崇從來就沒想著單純逃跑,赤眉軍的每一次輾轉騰挪,都是在為新的戰役做準備!
樊巨人一對赤眉飛舞:“這仗說難也難,第五倫君臣,乃是赤眉從沒遇上過的強敵。但說易也易……”
“各路魏軍,誰趕著去濮陽,我就先打誰!”
ps:第二章在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