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突騎,若不算遼東遼西那旮的雜騎,主要有漁陽、上谷兩支。
胡虜善射,幽州之人亦善射,作為漢時東北邊塞對付匈奴、烏桓的主力,漢宣后與胡人多年的和平讓兩軍無用武之地,直到亂世降臨。
漁陽突騎在去年河北之戰時就嶄露頭角,反觀上谷突騎,當初可是號稱“控弦上萬”的強兵,培養出了耿弇、景丹這兩位大將。卻在耿況滿心“藏拙”以求穩妥引退的想法下,沒有參與大決戰,風頭全叫隔壁的漁陽人搶光了。
直到今日與赤眉決戰河濟,上谷突騎在最后一刻趕到,隨著他們加入戰場,這場戰爭也徹底沒了懸念。
將領決定了一支隊伍的性格,漁陽突騎跟著莽漢子蓋延,用的是搏命疾進的打法。
但上谷騎士們在寇恂帶領下,準備卻頗為充分,他們乘著馱馬抵達戰場,換上戰駒后列好陣型,才從容沖向剛剛敗績后跑得漫天遍野都是的赤眉軍,亦不一沖了事,而是獅子搏兔,慢慢驅趕殺戮。
寇恂在馬上直起身子,緊張地盯著局勢,他雖也掛了個軍職,對軍務不算陌生,但主要還是干文官工作。行軍時還能總覽全局,交戰后仍有點眼花繚亂,就完全將權力下放給幾個校尉,讓他們自由發揮,只生怕出錯。
好在赤眉初敗,又從后遭到突擊,頓時大亂,精銳突騎打潰兵,一時間如砍瓜切菜,三千騎能追著三萬人跑。
南方的漁陽兵也已擊破了楊音部,蓋延親將尚有余力的千余騎往北,兩支幽州突騎好似兩獵犬,協助“主人”第五倫圍獵赤眉。
正如兵法所言:敵人奔走,士卒散亂,或翼其兩旁,或掩其前后,其將可擒。
但他們終究沒能逮住樊崇,不提崩潰后四散而走的潰兵,尚有兩三萬人敗績后跟著樊崇撤退,卻被魏軍逼入一大片未干的沼澤中,借助泥濘地面抵御騎兵。
南邊,殺上癮的漁陽突騎不慎沖入,被反擊殺死了數十;上谷突騎也欲繼續往里追,卻被寇恂的鳴金召回。
“污下沮澤,進退漸洳,此騎之患地也,明將之所以遠避,暗將之所以陷敗,不可追!”
寇恂秉承謹慎原則,讓校尉們帶著上谷突騎翼于旱澤之北,自己則趕赴五彩旗下,謁見第五倫,這場仗怎么打,還是聽皇帝的。
“臣偏將軍、廣陽太守寇恂,拜見陛下,陛下萬歲無極!”
這是寇恂第一次見第五倫,但與桀驁失儀的蓋延不同,寇恂禮儀頗足。
第五倫讓寇恂免禮,打量他道:“予常以景孫卿為心腹,而孫卿在幽州也有左膀右臂,一臂是漁陽蓋延,另一臂,便是寇子翼了!今日北國左右臂皆在此,倒是將赤眉打趴下了,只讓孫卿成了光桿州牧。”
原來,去年底時平定幽州叛亂后,景丹掛念著皇帝與赤眉的交鋒,知道這決定了中原的未來走勢,繼遣送漁陽兵后,又讓上谷突騎南下。
之所以由“文官”寇恂領銜,卻頗有深意。
“我大可讓漁陽太守王梁南下,但最終還是選了子翼,汝可知為何?”
當時,景丹的病依然沒有好轉,他與寇恂交了底:“陛下的御醫、遼東的參湯都無大用,我恐怕命不久矣,就算僥幸多活幾載,也沒法再呆在幽州……唉,放心不下此處啊,縱觀朝野,最適合代天子牧北州萬民的,唯有子翼!”
若沒有寇恂,爆發叛亂時,郡城差點就沒了。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當年景丹初到上谷,還是身為功曹的寇恂向耿氏舉薦了他,二人關系莫逆,相比之下,那王梁則是吳漢舊部,盡管同屬幽州,可上谷系與漁陽系同樣存在競爭。誰親誰疏,還用說么?
但景丹知道,寇恂投靠第五倫太晚,論資歷絕對要排到彭寵等人后,遂想讓他再來河濟出份力,也叫皇帝親眼看看寇恂才干。
寇恂當時含淚應諾,為了不辜負景丹的厚望,當然得給第五倫留下一個好印象。
他出身上谷大族,不但談吐得當,還身材適中,于車下謁見,倒是贏得了一眾郎官、參謀的好印象,相互頷首暗想:“還以為幽州邊塞官吏,都是吳漢、蓋延那樣的粗鄙武夫……”
話音剛落,噠噠馬蹄聲響起,身高近九尺的大漢縱馬而來,馬甲上盡是殘箭、血污。
他性子急躁,一直騎行到郎衛把守的地方才下馬,手里提溜著一物,大步朝第五倫走來,這氣勢與剛結束血戰還未收起的殺氣,激得親衛們手忍不住想往刀柄上摸!
來人正是蓋延,他額頭流下的汗水導致視線有些模糊,只用手去擦,卻把血也抹了上去,更花了。
于是蓋延竟無視也寇恂等眾人,直愣愣走過,只朝被眾人及斧車簇擁,身披大氅的第五倫下拜,并將手中之物捧起獻上。
“陛下,赤眉賊酋楊音首級在此!”
可憐楊音,逃得過敖倉,卻逃不過河濟,終究還是為蓋延所斬。
第五倫只對樊崇感興趣,顧不上仔細端詳這首級,見蓋延獨自前來,一時有了不好的預感,急問道:“文淵何在?”
蓋延一愣:“馬國尉在后整軍圍賊,以防其逃走,讓罪將先來。”
寇恂剛到,還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倒是第五倫立刻反應過來了。
“馬援在幫蓋延啊!”
先前,蓋延因心系馬援安危,鴿了與張宗的約定,差點陷友軍于重圍,被第五倫撤了職務,只安了個“假將軍”的名號戴罪立功。
馬援知道此事后,就特地讓他先來獻首級出風頭。
過攬于己,功歸于下,這就是馬援風格。
第五倫遂與旁人笑道:“文淵真是視下屬如嬰兒、赤子啊。”
又見蓋延滿頭血汗,遂體貼地令郎官們給他擦去——這要是馬援,第五倫就親自去擦了,但為君者的親近是格外珍貴的,蓋延還輪不上。
直到一刻之后,戰場上局勢更加穩定,魏軍已經逼到沼澤旁,將兩三萬赤眉殘部圍住后,馬援才往中軍而來。
第五倫遠遠見一輛車自豹尾旗下駛來,頓時皺眉,因為馬援性格不羈,能騎馬絕不坐車,再看上面躺著個人,裹著馬革,一動不動,結合蓋延說馬援先前親自率眾突擊受了重傷,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好在等車輛駛近,看到馬援雖是躺著的,卻在動,這才稍稍放心。
馬援是硬撐著下車的,不肯讓人扶,只依靠三尺帶柄的環刀駐地,一步步朝第五倫挪來,到了更近處,更要棄刀繼續往前,第五倫卻已幾步上前攙住了他。
馬援的小腿被一根矛貫穿幾乎,通了個血洞,幸好沒剮到骨頭,雖然簡單包扎起來,但至今仍往外溢著血。
“陛下……”馬援有一肚子的話想說。
第五倫目光全集中到了那小腿上:“可處置過了?”
“皮外傷……”馬援想要先“請罪”,第五倫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竟一改平素于馬援的親昵常態,板臉斥道:
“去年,萬脩擊隴右,走小道從山上滾下傷了腰,也說是‘皮外傷’不打緊,結果如何呢?一個冬天下來,君游下不了榻了!”
亂世才幾年啊,和第五倫一起打天下的元勛們就一群傷殘:景丹大病,萬脩腰傷,耿純也在河北之戰時摔斷了肩膀,導致走路歪著脖子,不復年輕時的挺拔昂然。
還是吳漢耐操,在河北時傷了腳,如今又像沒事人似的在隴西活蹦亂跳。
刀劍無眼,將軍尚如此,戰爭的殘酷可見一斑。
第五倫不想馬援未戰死疆場,最后卻因發疽而痛苦終結,遂一揮手道:
“御醫,速取烈酒來。”
第五倫在長安令人以糧食蒸餾“苦酒”,再將苦酒放置在漢時皇家、諸侯蒸餾“仙露”那一套儀器里,最終得到蒸餾酒,純度遠不如后世酒精就是了。
它們主要運用在醫藥上,尤其是金創,以滾燙開水消毒過的青瓷保存——一樣是漢時技藝,第五倫令人稍稍改進而已。
烈酒不多,普通士卒就別想了,主要用于校尉以上將領金創——按理說人命無貴賤,但卻有優先次序,自這次東行以來試過幾次,效果還不錯。
第五倫讓御醫在帳內立刻給馬援消毒重新包扎,不容拒絕,還拿起瓷瓶打趣地問他。
“文淵是想讓御醫來,還是予親自來?”
如今不比當年了,當然還是御醫來,第五倫只坐在對面,看著他們擺弄馬援。
馬援驕傲,拒絕了御醫想往他嘴里塞的筷子,第五倫遂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起他前后的作戰經過來。
在宮中建立,被皇帝陛下灌輸了不少知識的御醫隊,用凈布小心擦拭馬援腿上臨陣時顧不上精細清理的污穢。
這時候應該只是小痛,馬援面不改色,與第五倫匯報著戰斗的前后經過。
直到煮沸的烈酒一點點澆到他傷口上時,則是大痛!馬援語氣稍稍停頓,旋即就繼續說著話,仿若無事。
等御醫處理得差不多,將傷口敷了他們祖傳的金瘡藥,包裹起來時,馬援周身皆是大汗,但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已經快說到蓋延縱馬斬楊音處了,正值酣處,嗅著帳內的酒味,頓時饞了,看向第五倫:“陛下,軍中可有酒?”
“有,皇后釀的酒,知道文淵等著喝,且去取來,為卿慶功。”
馬援卻搖頭,往還剩下半瓶的烈酒一指:“今日苦戰,當飲烈酒!”
第五倫搖頭:“烈酒喝不得,會將腸胃燒個洞,倒是有苦酒。”
苦酒便是沒經過二次蒸餾的飲用白酒,度數比烈酒低,第五倫也令人帶了些,當止痛劑用。
“文淵飲,予,只喝皇后所釀。”
第五倫讓人酌了一小杯苦酒給馬援,自己卻倒了老婆親制的米酒,與馬援碰了盞,他一飲而盡,笑瞇瞇看著馬援。
馬援當然也不甘示弱,看著面前比米酒更清澈的“苦酒”,聞著確實很刺激,但他這輩子騎烈馬、睡猛女,酒還能烈到哪去?也一仰頭,喝光了!
皇后的酒好喝啊,小米酒帶著甜,入口纏綿,第五倫胃里暖暖的。
但馬援就難受了,處置傷口時一直自若的神情垮掉,鼻子眼睛都擰到了一起,嘴巴忍不住咧開,甚至咳嗽起來,畢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文淵不畏矢石重傷,卻為苦酒而色變,此事千萬不能傳出去。”
第五倫早知如此,只哈哈大笑,讓人給馬援遞水。
因灼嘴苦辣,此酒沒人愿喝,所以才叫做“苦酒”,當初第五倫剛試飲一口就吐了。
這TM比江小白還難喝!
馬援好容易緩過來,那股灼辣勁頭稍緩,回味之際,這刺痛與苦澀,和自己的戰敗,被困何其相似?一時間竟也跟著第五倫笑了起來,二人邊笑邊指著對方,越笑越大聲,半天停不下來。
君臣在帳內言笑晏晏,站在外頭的大高個蓋延好奇地偏頭往里看,只聞到了一股酒味,嗅了嗅后舔了下嘴唇,想起那日敖倉大戰后,他“溫”好的酒獻給馬援時,人家都沒這么歡樂過。
“國尉喝的什么酒如此欣喜?”
也許,讓人高興的不是酒,而是人。
蓋延一直不明白,吳漢、馬援英雄如此,卻都效忠于第五倫,他怎么就沒看出魏皇的氣概呢?只暗暗搖頭。
等到笑罷后,馬援還是朝第五倫拱手垂首,嘆息道:“臣一時大意,竟被樊崇擊敗,若非大軍抵達,或已壞了大事。”
第五倫只看著他:“縱是千里馬,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若非卿拖住赤眉,也無今日之勝,在予看來,卿與蓋延,實乃五戰五捷,最終陣戰楊音,居功至偉!”
話說這新末亂世,歷史上原本有兩位成語大師,一個是劉秀,什么置之度外、克己奉公、疾風勁草、披荊斬棘、旗鼓相當、差強人意、推心置腹,全是秀兒所言。
僅次于他的就是馬援,諸如馬革裹尸、老當益壯、大器晚成,也有不少。
但如今,卻多了個第五倫,在無意中,偷了劉秀好幾個,今日他便又用一個小成語,輕描淡寫給馬援的小敗定了性。
在第五倫看來,常勝將軍有瑕疵,絕非壞事,馬失前蹄,總比他“失馬”強吧。
可這句話哪能輕易安慰到傲嬌驕傲的馬援,完璧不敗之身破了啊,眼下傷口處置好了,但依然站立不了,也不知要將養多久,他有些泄氣地拍著腿說道:
“不論如何,臣都被樊崇打斷腿嘍。”
難得見馬援如此,第五倫搖頭大笑,讓人掀開營帳,指著遠處數里外,被困于旱澤之中的赤眉軍道:“自古交鋒,都以結果論成敗。”
“宜將剩勇追窮寇!接下來,便是取得完勝。”
第五倫手往馬援傷腿大腿上一拍:
“予幫文淵,將這腿,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