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公元27年)的正旦,第五倫是在洛陽過的。
二年的正旦,第五倫正匆匆從隴右出來,趕赴河濟,親自微操對赤眉最后一戰。
元年正旦,則是去往河北,組織對冀州的攻略。
直到今歲,總算能待在家里,舒舒服服過個年了,考慮到這點,剛剛升任右相的竇融卯足了勁,想要好好表現。
據說,早在臘八的時候,竇融就帶著一個寫滿好幾卷紙的計劃,向第五倫提議道:“洛陽士民喜悅于成為中京,皆愿賀慶,天子以四海為家,不壯麗不足以重威嚴,不如令群臣吏民于南宮行大朝覲。”
在竇融的計劃里,南宮的大朝會將聚集數千人,群臣山呼萬歲,再大擺筵席,款待眾人,同時讓洛陽人入宮進行魚龍百戲表演。
“再令東夷入演《矛舞》,西南夷演《羽舞》,氐羌演《戟舞》,北夷演《干舞》,以示我朝威服四方!”
但第五倫卻拒絕了:“天下兵戈未消,東西南北皆未定,將軍士卒尚在外御敵,百姓剛從大亂中僥幸生還,予又何忍耗千金之費,只為了正旦熱鬧呢?下詔,正旦期間,除卻日常朝謁,宮中勿興大儀,士吏百姓自家歡愉無禁。”
這就是第五倫搞簡樸和王莽最大的不同之處了,王莽恨不得天下人都和他一樣是“圣人”,短期內移風易俗,讓儒家期盼的男女異路、道不拾遺重現,第五倫則只嚴于律己,對老百姓怎么過活基本不貿然插手。
竇融又豈能不明白這點?但作為右相他必須表態,這件事宣揚出去,正好能凸顯皇帝陛下愛民之心,而右相肯定要挨幾聲罵,這罵聲越多,竇融就越安全。
節慶前一日的除夕,趕在群臣還沒入宮拜謁的時候,第五倫卻帶著兒子第五明——嚴格來叫,應該是“伍明”太子,上了洛陽南宮的城墻。
太子快五歲了,身在宮闈的他,避免了外面的同齡孩子遭遇的饑荒、惡疾、熱暑寒冬的摧殘,長得很健康,唇紅齒白,那對單眼皮的眼睛,和第五倫不能說很像,只能說一模一樣。
而第五倫對兒子的教育,在他稍稍知事的現在,就已經開始了。
太深奧的教育之道第五倫也說不上來,也沒有對孩子未來繼承甚至超越自己抱太大希望,畢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佛系些或許還有驚喜。作為父親,第五倫只能確保做到最基本的一點:陪伴。
前幾年他奔走各地,待在長安的日子也整日要面對堆積如山的奏疏和從不間斷的來客,對妻兒照顧得少,如今北方大抵掃平,又在每個位置都安排了適合的文武大員,第五倫也能稍稍省點心了。
故而來洛陽,第五倫便帶上了皇后和太子,四五歲的孩子,原動力就是玩兒,第五倫每天都會抽點時間與他待一會,飯后甚至還會牽著娃,在南宮城墻上散會步,抓抓冬日的殘雪。
太子也挺喜歡在城墻上玩樂,當第五倫抱起他時,視線能看得更遠,但今日的除夕之行,洛陽城中里閭和長安一般整齊,如同一個個小世界。但與南宮間,卻沒有長安的森嚴防備,甚至宮墻腳跟就是人家,間或冒著炊煙,忽然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孩子非但不怕,反而興奮了起來。
“是洛陽人在燃爆竹。”
此爆竹是真·竹,乃是洛陽之俗,先在堂階前燒響竹筒,用來辟除山臊惡鬼。聲響大不如后世,但當整個城市中此起彼伏時,依然驚得飛鳥悉數遠遁。
跟隨第五倫登城的人中,有對洛陽成見很深的詞臣杜篤,他多半是喜好安靜的,在這爆竹聲中皺眉,遂向第五倫請命道:“陛下,臣聽說,爆竹起源于帝王的庭燎,諸侯大夫和普通吏民,不該濫用。”
一起上來的光祿大夫桓譚立刻反駁:“我怎么聽說,燃爆竹,只是民間欲以此驅散山臊之怪?”
他看向皇帝手邊的小太子,竟蹲下來,笑著說起故事:“此事,我是從東方朔所著《神異經》上看到的。”
“說是洛陽邙山上有一種怪物,高一尺多,一只腳,生性不懼怕人。若觸犯了它,就叫人發冷發熱,生起病來。這種怪人叫做山臊,又名小獨腳、猶巢。但若用竹筒子放在火中燒著,發出畢樸聲響,山臊便會畏懼而遁。”
杜篤自詡博聞強記,卻根本沒見過這本書,又不好質疑桓譚胡編亂造,只反駁道:“桓大夫不是不信鬼么?”
桓譚一翻白眼:“山臊非鬼,乃怪物也。”
杜篤只能又找了個理由:“縱如此,然洛陽屋舍老舊,多是戰國前漢所建,如今天干物燥,燃放爆竹,或會引發火災,倒不如勒令禁止!”
聽這話后,第五倫遂制止了二人爭執,先道:“不論爆竹起源為何,百姓喜聞樂見,便是最大的禮。于各地習俗,只要不傷天害理,官府不可貿然禁絕,至于火患……”
第五倫道:“不是新建了洛陽警曹么?且看看,彼輩否能做好消防之事情。”
這是第五倫在洛陽推行的新制度,他發現,除了長安有執金吾、京兆尹等機構,養著大量兵卒分管首都治安外,在其余大城市,治安便有所欠缺。
像洛陽這些大城中人口動輒十萬二十萬,賊曹、里胥能管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且腐敗不堪。說來好笑,吃官糧的不做事,反倒是黑道的游俠們承擔了部分“治安”職能,像糾紛、火患之類,各方大小俠客們在替民分憂——順便收一波保護費的那種,頗有幾分后世南美某國黑幫成員替政府抗疫的魔幻之感。
既然決定搞五京制,各城的治安機構就得跟上時代,賊曹和里吏已經朽壞到與黑道共舞同污,積重難返,就算全部開除重募,在這個系統里也難有新生。
第五倫遂決定,以洛陽為試點,新建立一個名為“警曹”的機構,將本屬于賊曹和里吏的部分職能拿走。
“凡朝廷出一政,布一令,可以奉命行于各里;百姓犯一法,觸一禁,可以躡蹤而得。地方有闕失,風俗有敗壞,警吏皆可指摘其弊,匡救而整理之,所以輔地方有司之不及。大抵巡邏城市者曰巡捕,其職總以保護百姓為要領,保護百姓有四:一滅火;二衛生;三檢非違;四罪犯。”
在木構城市的時代,火災往往是毀掉一地繁榮的最大威脅,不能不引以為戒。第五倫親自手把手指點中尉第七彪等人,制定了警曹章程,除總曹外,在洛陽東西南北四街要沖地方各設一牙門,又調部分河南、洛陽籍的退伍兵卒充當警吏,抓賊的效率確實比本地賊曹高許多,慢慢取而代之只是時間問題,不過旬月,洛陽地方漸臻靜謐,宵小不至橫行。
想來組織里閭滅火之事,應該也能做得來。
見皇帝態度如此,杜篤遂不敢再言,而第五倫也不欲被擾了興致,今日上南宮城墻來,還為了試驗一物。
少府的官吏將奉皇命打造琢磨了將近半年的東西奉上,是一個長筒形的東西,兩端各有一晶瑩剔透的水晶鏡片,這可是寶貝,匠吏小心地用干凈的綢布擦了又擦,力求沒有半點污跡——第五倫雖已令少府煉制透明玻璃器,但畢竟是剛啟程的的科技,工匠們絞盡腦汁,試驗了許多工序,依然沒法做到完全透明。
第五倫對玻璃是格外渴望的,因為他近兩年發現了一件尷尬的事,自己居然有點……
近視!
“多半是在燭光下批閱奏疏太多了。”第五倫也暗悔,但這年頭的最亮的明燭,也不如后世隨便一盞電燈,他政務繁忙,甚至不能用996來概括,老百姓天一黑就鉆被窩里造娃,皇帝卻還得完成工作,否則日夜積壓,就可能壞了大事。
所以第五倫只求快點制作出透明玻璃,進一步造出眼鏡來,以挽救自己越來越捉急的視力。
然而透明玻璃不知何日才能成熟,雖然宮廷里也有不少進貢的透明水晶,打磨光滑沒問題,但讓工匠學會配度數也是個大難題,于是只能暫且耐心等待,趕在這之前,另一種東西就率先誕生。
“君實。”
第五倫點了朝中最“唯物”的那個家伙,讓桓譚上來,將手里的東西遞給他:“且為予試試此物。”
桓譚看著手里的小玩意,黃銅鑄就的外殼,觸手冰涼,而兩端分別放了一枚透明的薄水晶片,且是打磨凸出的。
他沒看出門道來,舉起來想用大的一頭對準眼睛,卻被第五倫笑著糾正。
等終于將眼睛湊到小的那一端后,對著城墻另一側剛一看,眼前赫然出現了一面巨大的五色旗幟,唬得桓譚連忙放了下來。
而眼睛離開千里鏡后,那仿若幻象的一幕頓時消失,先前對準的旗幟依然頗為遠小,眼前還是含笑的第五倫,以及他手邊抬頭滿是好奇的太子。
“陛下,這是……”桓譚感覺到手中之物的份量了,頗為驚異。
第五倫卻道:“古人有‘目窮千里’之說,此物雖不能望于千里之外,但數百步,甚至上千步外的情形,卻能稍稍看清,故予命名為‘千里鏡’,這便是要送去給岑彭的軍國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