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幾乎就是徐州的代名詞,不但首府在此,也是徐州的北大門,岡巒環合,汴泗交流,向北便可抵達齊、魯,往西則與梁、宋通壤。
如今西邊被魏國所占,但北方卻是漢軍的準盟友,至少在數月前方望北上時,是如此對來歙承諾的:“只需我稍稍說之,齊王張步、赤眉徐宣,皆能與漢化干戈為玉帛,加入合縱,自此之后,北方無憂,大司馬便可專防于西境了。”
然而今日方望匆匆歸來,帶回的卻是齊國崩潰,張步丟失大量疆土,只退守瑯琊三郡的噩耗。
“我本來都快說動赤眉了,豈料張步連一個月都沒撐住,便叫魏軍大敗。”
回到彭城后,方望對東漢“大司馬”來歙描述了青州大敗的慘象:“如今張步數萬之師潰逃殆盡,僅能憑借膠東沂山丘陵退回瑯琊,恐怕難以抵擋魏軍攻勢,撐不過冬天了!”
方望抬出根本沒完成的“縱約”來:“張步已入合縱,按照盟約,一方若遭魏攻擊,其余諸侯需立刻救援,存亡救絕,以免秦滅六國之事重演,素聞大司馬乃天下信士,敢請發彭城之兵,速援張步!”
來歙很討厭這個策士,他平生雖重信義,卻不意味著會做冤大頭:“你所說的盟約,陛下蓋璽了么?與張步歃血了么?”
“大漢只與成家交換了盟書,至于張步,不是還在由方先生奔走么?”
“事急如此,豈能容得我再往返換約?來回數月,只怕漢帝知曉此事時,張步已然敗亡。”
方望指著北方道:“大司馬素來知兵,應該清楚,瑯琊之地對徐州來說何等重要,瑯琊南連淮、泗,北走青、齊,自古南北有事,必繇此以爭中國。夫差由此北上以侵齊伐魯。越人既滅吳,亦出瑯邪以覬覦青州。楚漢之際,高帝令韓信破齊定臨淄,遂東追廣至高密,田齊岌岌可危,項羽尚能放下仇怨,遣大將龍且率眾二十萬救齊,便是知道瑯琊若失,則齊地之敵,可自沂泗直驅彭城!”
來歙認可他的話,但又搖頭道:“但龍且在濰水葬送了二十萬楚軍,導致項羽兵力不足,不得不與漢定下鴻溝之盟。”
來歙也聽說,魏軍侵齊主力由耿弇統帥,換了幾年前,他恨不得親率大眾北上,與小耿戰個痛快,可現在不行了,他是劉秀留在北方的定泗之石,陛下及主力在荊楚,淮北絕不能出岔子。
方望依然在苦勸:“將軍知其一不知其二,楚將龍且之所以大敗,一是輕敵,而是用錯了方略。如今情形與當年頗似,魏軍就像韓信,遠斗窮戰,連破數郡,其鋒芒不可當,而齊軍兵易敗散,就算大司馬支援,也不能匆匆與魏一決勝負,而應該借助瑯琊地形,深壁固守。”
“我聽說,魏軍初到青州,幽州突騎不聽約束,搶掠豪家,已招致士人反目,日久必亂,足以讓青州變成泥沼,牢牢陷住耿弇。”
方望這計策倒是不錯,若來歙兵力足夠,定然采納,可如今他卻是有苦說不出。
因為,來歙剛得知來自荊襄的消息,鄧禹覆軍、馬武戰死,漢軍對襄陽的爭奪以完敗告終,就算劉秀奪取了隨縣,保住了大別山西麓一線的防御,但難挽大局。
更何況,為了取荊襄,主力皆在西部,來歙管轄的淮北三郡,只有區區三萬之眾,他可不想再分兵。更何況,來歙也不信任張步,不信任瑯琊人,可別自己軍隊送過去,卻被“友軍”坑害覆滅,損失可就大了。
來歙不愿對方望講實話,只說了自己的另一個猜想。
“第五倫仗著人多兵眾,侵劫方向,恐怕不止是荊襄、青州兩路!”
方望一驚:“大司馬是說……”
“近日斥候細作偵得,梁郡睢陽(商丘)出現大量魏軍,聽口音,似是來自豫州。”
來歙苦笑道:“看來漢皇所料不差,不止是鄰居青州失火,恐怕連徐州彭城,也被第五賊盯上了!”
武德三年(公元27年)七月初,第五倫已離開宛城,途經潁川郡,御駕正在趕往梁郡睢陽的路上。
隨著荊襄大戰告一段落,剩下的追剿鄧奉、賈復,并試圖從漢軍手中奪回隨縣等雜七雜八的“小”事,第五倫統統留給了岑彭——因岑彭荊襄殲敵“兩萬”,覆滅楚黎王秦豐的功績,第五倫正式宣布,拜岑彭為“鎮南大將軍”!如此一來,岑彭就成了繼馬援后,第二位在將軍號中加大字的。
旋即第五倫就趕赴睢陽,挑這個地方作為東方行在,是有深意的:睢陽不但是鴻溝的終點、關東一大都會,舟車之所會,兵糧轉運頗為方便,且地理位置重要,據江淮之上游,為汴洛之后勁,簡單來說,往東北,可出兵侵齊魯,往東南,則可威脅徐州淮北。
第五倫打算,若是小耿奪取青州不利,自己就親自支援,踢一踢他的屁股,然后膽子小點,逐一吞并魯、齊,慢慢來。
若是伐齊得勝,那就能放大膽子,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
而當在潁川郡休息時得知東方戰報:耿弇、蓋延勢如破竹,如奪取臨淄,并乘勝追擊,橫掃膠東,張步退守瑯琊。
第五倫不由笑道:“看來我朝的‘大將軍’,很快就要有第三位了。”
眾所周知,類似的名號,越多越不值錢,在培植將軍們勢均力敵上,可花費了不少心思。
這么多年來,習慣了智計白出,如今不論是荊襄還是青州,比預想中還要順利,第五倫心情頗好,只問身邊的尚書郎朱弟:“傳詔,給陽翟令董宣。”
董宣自從在河濟大戰里做主殺赤眉俘虜后,因殺戮太眾且未稟于上,被第五倫貶官為陽翟縣令,這次皇帝南巡,路過陽翟,卻見縣邑井然有序,傳聞中的陽翟大豪們被董宣收拾得服服帖帖,“董人屠”連一萬多人都殺得,殺他們千把宗族又豈在話下?都按著子弟的頭不敢犯法。
亂世當用重典,秩序重建當然不能只靠酷吏,但若沒有敢殺伐的酷吏做急先鋒,許多地方,朝廷勢力根本進不去,寧負二千石,無負豪大家的情況將再度上演。
第五倫對陽翟的情況頗為贊許,雖然董宣還是那個臭脾氣,但這人還是值得稍稍大用。
“董宣任陽翟令以來,治劇有方,今青州初定,豪宗大賈勢重,占田、掠奴、囤積、養寇殺官必不在少數。”
這是第五倫奪取冀州時的教訓,以上情況,冀州各郡都出現過,至今管控效果依然很一般,青州可是赤眉、銅馬都未能拿下的地方,豪強力量不可小覷,所以需要從一開始就嚴厲些。
“除宣為北海太守,即日赴任。”
從青州刺史李忠的奏疏里看,北海郡不但存在豪宗大賈,在鹽鐵商貿上根深蒂固,還有前朝就活動的海寇作亂。
“惡人自有惡人磨,就讓董人屠去會會彼輩,為吾披荊刺斬硬棘,將地里的雜草灌木除了,往后才能種出好莊稼啊。”
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么一句后,第五倫又忙碌于批閱奏疏,并詢問自己的大計劃的參與者們是否都一一到位了?
朱弟一一稟報:“征東將軍(張宗)已將三萬兗州兵,右丞相(竇融)則帶著豫州兵五萬有余,皆至睢陽,等著迎接陛下!”
“善。”第五倫道:“耿伯昭猛如虎、狠如羊,用兵何其急也,等予抵達睢陽,他想必也已開始進攻瑯琊。算上耿、蓋二人派遣南下,擊敵側翼的幽冀之師,至少也能湊個小十萬,號稱二十萬大軍了。”
這兩路,都指向一個地方:彭城!
第五倫抵達睢陽時已是七月底,或許是去歲戰亂死的人太多,也可能是赤眉軍俘虜棄劍持犁干活足夠扎實,城外的粟田即將迎來豐收。
但不必等待粟穗低頭,睢陽的糧倉里已經儲滿了來自三河的糧食,有數十萬石之多,足夠這里的八萬大軍吃半年。
“三百多年前,魏惠王挖通了鴻溝,讓大河、濟水與淮水相連。”
“如今,這條運河,又給‘魏軍’帶來頗多便利啊。”
第五倫對鴻溝贊不絕口,利用鴻溝,他的運輸大隊長竇融將洛陽乃至于三河的人力糧食,源源不斷往東運送,將睢陽打造成了完美的前進基地。
也不必擔心這支龐大軍隊的駐地,他們都被安排進了城東郊外的梁園之中。
這梁園乃是前漢梁孝王所建,這位王爺一心想來個兄終弟及,做一做漢家天子,后來夢想破滅,但卻不妨礙他在個人享樂上過一把皇帝的癮。梁園從規劃時起來,便對標了關中的上林苑,規模頗大,方圓三百多里,宮觀相連,奇果佳樹,錯雜其間,豢養珍禽異獸以供梁王游獵,又在園內建造了許多亭臺樓閣,仿若仙境的雁池、鶴洲,招募天下文人墨客齊聚,留下了不少傳世的辭賦。
只不過,隨著前年赤眉軍攻破睢陽,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將梁園付之一炬——根據赤眉大頭領樊崇的說法,他是因為覺得梁園太好,怕手下人沉湎其中,這才寧可燒了。
第五倫行走期間,可以想見,昔日園殿宇燈光通明,歌舞喧囂,司馬相如等競相作賦行酒,讓豪華的盛宴到達高鋒,如今卻只剩下黑黝黝的殘垣斷壁,繁密的斗拱、玲瓏的商格,都燒成了灰燼,化作了土。
更有大片的奇珍異樹被毀,往日竹林茂密、枯樹蒼勁,都燒成了白地,可惜歸可惜,卻方便了魏軍,他們在這廣袤無人的梁園殘骸上安營扎寨,水源不缺,甚至還能打到從“兔園”跑出來的野兔。
而因為梁園太大,赤眉軍沒能將每一座宮殿都點燃,“七臺”之中有兩臺幸存,第五倫的行在,就安排在了三軍團團保護的“清冷臺”。
寂寞多時的清冷臺,今日卻不清冷了,右丞相竇融、征東將軍張宗等人匯聚一堂,熱熱鬧鬧。第五倫要在此召開軍事會議,一來向眾人通報荊襄、青州的勝利,鼓舞士氣,二來嘛,則是為秋后對徐州彭城的進攻做部署。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對南北樞紐的彭城,第五倫惦記確實很久了,心中也推演過無數回,今日也不廢話,竇融等人在廳堂內正襟危坐,他則讓尚書郎指著掛圖上彭城位置,開口道:
“徐州地方,歷代大規模征戰,至少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