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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耿弇已自高密郡南下。”
“耿弇數日陷姑幕縣,兵臨瑯琊郡城東武之下。”
武德三年(公元27年)九月底,耿弇的大軍自青州揮師南下,開始進入瑯琊地界,一座又一座縣城陷落的消息傳到齊王張步耳中,讓他更加惴惴不安,頻頻質問作為漢帝合縱使者的方望。
“孤不但加入合縱,甚至愿答應向劉秀稱臣,如今半月過去,冬天已到,漢帝究竟何時遣兵北上來救?方先生,汝所說的‘轉機’又在何處?”
方望心知,隨著第五倫親征徐州,劉秀正在江東、淮南搜羅壯丁勉強應付,連守彭城的人手都不一定夠,怎么可能來救張步?
但他卻不能說實話,形勢對合縱聯盟太不利了,彭城若失,劉秀便將失去與第五倫爭中原的可能,必須騙得張步在莒城堅持守住,擋下耿伯昭的征齊大軍,勿使南下,如此可以讓號稱“必守彭城”的劉秀不必兩面受敵。
于是方望再度開始忽悠齊王:“大王,春秋時,莒國一度與齊、魯并列亢禮,稱雄于海岱,哪怕是吳王夫差、越王勾踐也奈何不得,直到戰國方為楚人緣徐州北上滅亡。”
這莒城便是后世的山東日照地區,介于魯中山地、魯東丘陵之間,地形頗為復雜,可視為海岱地區的又一個襄陽,僅有沂水、沭水兩條河流的狹窄斷裂帶可以通行大部隊,莒城卡在中間,魏軍絕無可能置之不理。
方望出主意道:“從南向北攻,莒城尚有破綻,但自北往南攻,莒城猶如鐵打石筑一般。耿伯昭連月鏖戰,長途跋涉士卒未休,絕難攻破莒城!依我之見,瑯琊各縣大可棄守,不必爭一城一地,而應集中兵力,專防于莒,靠著秋收的糧食,莒城大可撐過嚴冬,我守于溫暖城中,而耿弇迫于三軍苦寒,必將暫退。”
“如此,便可待漢帝擊敗第五倫后,發兵助大王復國!”
張步皺著眉沒說話,臨淄的大敗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擊垮了,不修邊幅、終日沉溺于酒,聽方望這意思,劉秀不會發一兵異卒來助,還是得靠他自己啊,雖然方望口口聲聲說莒城牢固,但當初在濟南、臨淄,不也如此認為么?張步被打怕了,在他眼中,耿弇是猶如韓信的人物,自己絕非對手。
方望生怕張步喪失斗志,再度請命:“漢帝雖然暫不能發兵,但莒城以西便是泰山、魯郡,赤眉殘部盤踞二郡,尚有‘數萬’之眾,外臣上次幾乎已說動赤眉三老徐宣加入合縱,如今愿再入曲阜,使赤眉出兵,襲擾搶掠青州,一旦齊地震動,耿伯昭便只能回首,無法全力南進攻莒!”
“也只能如此了。”張步雖然頷首同意,但眼神卻有些游移,對這件事心里也沒底。
送走方望后,張步在廳堂里又喝了一整夜的酒,守在外面的人只聽他飲醉后罵罵咧咧,一會兒罵第五倫背信棄義、偷襲他;一會兒罵耿弇殺了他弟弟張藍,如今還要趕盡殺絕;可到了最后,卻又罵起劉秀來……
“劉文叔是欲令我守莒為盾,替他擋住刀劍鋒鏑啊!不管他與第五倫孰勝熟敗,盾牌卻注定破損。”
到了次日,糾結掙扎了一晚上的張步,便將三弟張壽喚來,對他說道:“吾二弟(張)藍遭東郭氏背叛,亡于臨淄,他是替孤死的!其尸首不可不收斂,近日魏軍將至,汝速速離開莒城,去拜謁耿將軍,替孤討要張藍尸骸,以求葬于家鄉瑯琊郡不其縣。”
張壽感到莫名其妙,雖然下手的是臨淄大賈東郭長安,但耿弇也算是張氏兄弟的仇人,還是交戰雙方,哪有讓他跑敵人處討要死者尸骸的道理?再者,距離臨淄之戰已近三月,張藍尸體就算被收拾也早臭了;最后,他們的老家瑯琊不其縣(今青島)位于郡北,早就被魏軍奪取,沒將張氏祖冢挖墳戮尸就不錯,又豈能允許歸葬呢?
“王兄莫非是喝醉了?”張壽瞄了瞄面前案幾上的杯盤狼藉,也沒幾個菜啊。
“糊涂!汝竟還不明白吾意?”
張步聞言,氣得將酒壺往張壽身上砸,罵道:“既然劉秀只愿空口應承,不發一兵一卒,那就別怪寡人,自己來尋求‘轉機’了!”
而一方面,耿弇的進軍遠不如他預想的順利。
最大的阻礙不是趨于崩潰的張步殘黨,而是地形,魏軍已經離開了一馬平川的青州大平原,魯東丘陵有復雜的地貌和崎嶇的山路,騎兵一口氣奔襲三百里再無可能,而必須將每一座沿途的縣城都打開下,如此才能保證后方輜重安全。
這使得戰爭的進度頗為緩慢,耿弇一度夸口說入冬前打到彭城,然而十月初時,他的前鋒才抵達莒城附近。當耿弇在千里鏡中遠眺這座夾于兩丘之間,又引水環繞的堅城,就知道沒有十天半月絕對打不下來。
回過頭看向自己的營地,士卒人人臉上帶著疲倦,從五月份至今,他們已經馬不停蹄地征戰了四個月,冬衣也尚未帶夠,許多部曲都從死人身上扒、活人身上搶,顯得軍容頗為不整。作為張步最后的老巢,莒城之中尚有上萬兵卒,而魏軍抵達此處者不過兩萬有余,若要強攻,必是一場傷筋動骨的硬仗。
就在耿弇思考這場仗如何打時,光祿大夫伏隆卻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先生想入城游說張步?”
聽到伏隆的請纓,耿弇搖頭:“張步要降早降矣,如今此賊退守莒城,背靠東海郡,仍指望劉秀來救,更何況其胞弟、家眷死于臨淄者不乏少數,如今豈能甘心歸順?”
伏隆曾見過張步兩次,對此人有些了解:“胞弟性命,如何與自身存亡相比?張步反復之人,如今魏強吳弱,又在臨淄見識到將軍威武,部曲無敵,早無抵抗之心,只是生怕降后受辱被殺,故才遲疑。在他進退維谷之際,若能以‘投誠’誘之,再許以子、男之位,或能使得莒城不戰而降,為耿將軍節省時日。”
耿弇望向莒城,此地是容不得繞過去的,而抓到的俘虜又說,張步在城里囤積了不少糧食,若能全取,將使他獲得一個后勤基地。
二人正商量時,卻得到斥候稟報,說抓到了出城的人,自稱張步三弟,來索要其二兄尸首……
耿弇聽得莫名其妙,三個月前死的人,你現在才來找?早和無數戰死之輩一起在亂葬崗埋了,亦或是燒了、被食腐動物吃了,恐怕得到烏鴉野狗肚子里才能尋到。
伏隆倒是一愣后,哈哈大笑起來,拊掌道:“恭賀將軍,張步果無戰心,莒城可入了!”
伏隆入城前,耿弇仍不信任張步,對他道:
“先生就不怕這是張步的拖延之策?”
畢竟假投降這種事,他也見得多了。
伏隆卻道:“將軍仍需秣馬厲兵,修造攻城器械,張步之弟被扣留在營中,換我入城商議,若查明是其詭計,將軍大可殺人祭旗,一舉破城。”
耿弇詫異道:“先生的性命安危呢?可莫要步了酈食其后塵,被張步烹殺于莒,那可不干我事。”
伏隆肅然:“愿將軍,以時進兵,無以伏隆為念。若真不幸沒身寇手,隆會在莒城受縛頭高呼大魏萬歲,陛下永享萬國,與天無極。而后投身而下,粉身碎骨,請將軍和將士們踏著我的血肉進入莒城!”
說到這,耿弇對眼前這個看似文弱,卻有錚錚鐵骨的儒生多了些佩服:“先生有張騫、蘇武膽魄矣。”
伏隆朝他作揖:“漢武之際,光耀后世者,當不止是衛、霍等將軍。”
言罷伏隆便只帶著兩個隨從,乘著莒城垂下的籃子上到城頭。
伏隆一家也是瑯琊人,對莒城可不陌生,但今日的城郭卻與和平時大為不同。
城墻上面站滿了莒城丁壯,手持守御之器,還有地方堆積著大量石頭、箭矢一捆接一捆被搬運上來。
放目遠眺,城中最醒目的顯著是城陽王宮,屹立在西南角。
漢文帝時置城陽國,立朱虛侯劉章為城陽王,劉章是在誅滅諸呂之變中立了大功的人,在諸侯中地位超然,雖然命短國小,但影響力不小。從景王劉章到哀王,城陽國傳九世十王。如今城陽王后人中,年長的被赤眉軍殺死大半,年幼的帶走當放牛娃,倒是讓張步有了鳩占鵲巢的機會。
行走在莒城之中,但見街道上,滿載麻布包的馬車往來不息,其中一輛好不小心“傾覆”,結果糧食撒了一地。
里巷中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聽著像是在打鐵鍛造兵器,莒城是海岱的鹽鐵中心,漢時設立鐵官,城里鐵匠必然不少。
而靠近城陽王宮時,張步的兵卒站立于階陛之上,盡是齊地大高個,身被甲胄,幾乎人人披甲。
等入了殿堂,時隔一年多,伏隆再度見到了張步,卻見他一身戎裝,故意擺出了英武無畏的模樣,用不卑不亢的語氣對伏隆道:
“先生入莒所見如何?”
這是問他感想呢,伏隆禮貌地作揖:“好教齊王知曉,我入城后遍觀內外,只覺……想笑!”
此言侮辱性極強,張步勃然大怒,拍案道:“先生欲試試莒城上萬壯士的鋒刃么?”
面對恐嚇,伏隆內心毫無波動,籠手笑道:“齊王故意讓我見城頭丁壯云集,莒城可守,但我卻只看到人人面露惶恐,許多上城之人被驅使來回上下,此乃虛張聲勢也。”
“齊王又欲讓我見街道糧車往來不休,說明莒城糧食足夠,可守經年累月,但我卻只見,連運糧者都面有菜色,想必莒城食物,并不算充裕。”
“之后,里巷中打鐵叮當聲不絕于耳,齊王欲使我以為,莒城內鑌鐵兵器量多,然我卻只聞其聲,不見升煙,豈不怪哉?”
“還有城陽王宮外的虎賁士卒,雖然人人披甲,但許多甲竟不合身,只怕是齊王搜羅府庫,再交給最威猛壯士穿戴,以壯門闕罷!”
“最好,我還見到不少穿著吳(漢)軍服號旗幟之人,齊王欲令我看到,劉秀已派人來援,然觀其容貌體態,不似南人啊!”
一席話下來,說得張步冷汗直冒,這汗一流,為了掩蓋憔悴面容,而施上去的胭脂也褪色了,本以為這儒生好糊弄,豈料伏隆卻生得一雙犀利的眼睛,將張步的虛張聲勢一舉捅破——當然,最好一項是他蒙的。
伏隆再接再厲,直指張步最心虛之處:“齊王以為,靠這散亂人心、懼戰士卒,六丈之城,真能擋住魏軍么?”
“歷下、臨淄,耿將軍不到四個月,便橫掃齊地十二郡,拔數十城,無不破者,區區莒城又能如何?就算僥幸撐過了數月,待到魏皇陛下擊破彭城,派兵北來夾擊,十萬之師臨城,齊王真能幸免?屆時又能靠誰守御?祈求城陽景王庇佑么?”
莒城每街每巷都供奉著“城陽景王廟”,劉章已經成了當地崇拜的神主,數十年前海岱地區發生了大地震,許多城郭幾乎抹平,唯獨莒城獨存,當地人更覺得是城陽景王保佑,從此更加篤信,張步也是信徒之一。
“但城陽景王連其子孫都不能保護,齊王可不姓劉!”
擊垮張步最后的指望后,伏隆又遞給他一個希望:
“齊王遣弟出城拜謁耿將軍,意思我已明白。”
一席話,讓張步再也無法強撐下去,只連忙避席,花著臉向伏隆真心求救:“自臨淄一戰后,張步亦知大魏天兵不可抗拒,但步已忤逆魏皇及耿將軍多次,如今當真還有生機么?張步如今只求歸老于瑯琊。”
“那是自然!“
伏隆給張步分析起來:“陛下對甘心投誠之人,一貫既往不咎,吾父伏惠公(伏湛)曾守河內,新朝土崩時,面對馬文淵攻城,雖不戰不降,然陛下仍重用于我;東萊人李忠,本是劉子輿偽漢丞相,被迫投誠后,陛下先賜大夫之位,如今復為青州刺史,回家鄉做封疆大吏。”
“論負隅頑抗,齊王不如楚黎王秦豐,秦豐只是投降,尚能得保全性命,賜田疇做庶民,齊王若能在最后一刻勒馬歸魏,別說子、男之爵,連封為列侯,富貴終老都有可能!”
說完正面例子,伏隆冷冷道:“但若是齊王非要學隴右隗囂……頑抗到底,如今天水郡,可還有隗氏立足之地?齊王不先自圖,后悔何及!”
“張步愿降矣。”
張步的心理防線終究還是垮了下來,這便是自己最后的轉機,第五倫之大敵是劉秀,不是自己啊!獻出莒城,讓魏軍提前南下,也算立了小功,事后魏皇一高興,說不對自己還能混個虛侯呢,相比于戰死流亡,不知好到哪里去。
答應歸降第五倫后,張步一下子變得非常積極,“主動”向伏隆告知,攪屎棍方望又來齊魯了,還跑到了曲阜,去游說赤眉軍擊耿將軍后方……
“這方望。”
伏隆心中警惕,但這又何嘗不是張步最后的試探呢?遂從容笑道:“無妨,陛下對赤眉殘部,早有安排。”
“曲阜,或許就是方望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