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彭城是劉邦死對頭楚霸王項羽的大本營,但兩百年下來,此處卻成了對漢最為死忠的地域之一。
早在劉邦偽游云夢將楚王韓信抓回長安后,便將徐州封給他的弟弟,楚元王劉交,共傳八代人,直到漢宣帝時,楚王因謀反被廢黜,彭城這才換了主人。新的楚王世系從漢宣帝兒子劉囂開始,再傳四代,王莽時絕。兩傳共十二王,幾乎與漢帝國相始終,封王死葬封地,十二代楚王薨后,自然也是葬在彭城附近。
于是徐州周邊的一座座小山,雖然不算兵家天險,但卻頗受風水術士鐘愛,成了歷代楚王的上好寶穴。這些王爺生前享盡榮華,死后也極盡奢靡,往往是啟造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又刻金鏤玉,多埋珍寶、偶人、車馬,生怕在黃泉里過得不舒坦。
他們的瘋狂也迎來了報應,赤眉軍路過彭城時,將周邊山陵刨了個遍,挖了好幾個楚王的墓,劉秀控制此地時日不長,也來不及收斂,至第五倫兵臨彭城時,不少大墓還暴露于野。
第五倫去徐州以北山上觀望城郭時,順便瞄了一眼這大冢,形制之類學問太過復雜不足道哉,曾經充斥陪葬坑的漆器、鼎簋等物早就被赤眉和各方山賊路人順手牽羊,連黃腸題湊都被破壞,劉姓楚王身上的金縷玉衣被扒得一干二凈,骸骨遭凌亂的腳印踩碎,和那些殉葬的奴仆婢馬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誰貴誰賤。
然而唯有一物卻保存完好、無人問津,這就是墓穴中的兵馬俑。
無論是身材還是工藝,漢俑都沒法和秦俑相提并論,與等身手辦的秦始皇兵馬俑不同,漢俑頂多半人高,秦朝的寫實風已變成了抽象派,陶俑五官擠在一塊,以第五倫后世人眼光看,甚至會覺得它們充滿了蠢萌之感。
不過這些漢兵馬俑的軍陣,還是擺得像模像樣。
眼看第五倫盯著陶俑笑了,旁邊自有隨時隨地說好話的臣子逢迎道:
“歷代楚王為漢制所限,吳楚七國之亂后,甚至被剝奪了擁兵之權,頂多能在墓葬里擺一擺過癮,哪似陛下,將‘兵俑’,直接擺滿了彭城方圓百里!”
第五倫頓時皺起眉來,這是咒他兵敗葬身彭城,而麾下十萬士卒直接化而為俑么?
雖然話不吉利,不過,站在彭城北部的山上往下一看,這被群山流水環繞的盆地,確實像極了一處殉葬坑,十萬甲兵依次分布在城郭各角,營壘次序分明。
而軍陣最為集中之處,莫過于彭城南部、昔日楚霸王項羽在亂石荊棘中營辟的高臺。戲馬臺距離彭城南門才一里有余,卻被兩萬魏軍團團圍住,充當進攻主力的是征東將軍張宗所率兗州兵,身高馬大的山東漢子們身被鐵甲巨盔,頂著戲馬臺上不斷落下的箭矢,每隔半個時辰就仰攻一次。
而以竇融源源不斷送來的豫州兵,則布開了一個弓弩陣,蹶張弩、大黃弩等遠射武器依次排列,隱隱威懾戲馬臺上的敵軍,每當步卒進攻間隙,就會有一場滿天飛羽的齊射,白羽扎滿山腰,讓小小戲馬臺看起來像下了一場雪。
還有“騎兵俑”,蓋延所帶漁陽突騎皆騎幽州大馬,這是幽州刺史寇恂給他們補充上的。不過對于攻城戰而言,騎兵反倒成了輔助,蓋延只帶人遠遠觀戰,一向桀驁,只能以“雇傭兵”對待的漁陽兵們指點十丈有余的戲馬臺,吹噓說自己要上,能幾天攻下云云。
然而第五倫卻沒給一線部隊下達必須幾日幾夜破戲馬臺這種命令,他的部下畢竟不是冰冷的陶俑,而是有血有肉有父母妻兒的活人,必須考慮傷亡情況。所以對戲馬臺的進攻,基本以“疲敵誘敵”為主,攻擊強度不大。
他有十萬人,可以輪番輪換進攻,就當是練兵,亦是對彭城總攻前的熱身。而戲馬臺上區區一千敵軍,在這種車輪戰下,幾乎沒有睡覺休憩的機會,哪怕甲兵、糧食水源尚不缺,幾天不眠不休下來,再堅強的人也會趨于崩潰。
山寨固然險要,但也經不住這樣打啊,漢軍負傷者起碼已近半,疲敵數日后,已能明顯感覺到,戲馬臺上的抵抗開始慢慢變弱,反應變慢,張宗遂請命,希望一鼓作氣擊破此地,先聲奪人。
但第五倫卻道:“攻下戲馬臺,固然能打擊彭城士氣,但劉秀并非不知兵之人,非要將這千余人放在必死之地上,無非是想以戲馬臺分擔彭城壓力,欲多拖我幾日。”
既然戲馬臺本身就是彭城拋出的犧牲品,他也不指望城中來歙出援,彭城未因戲馬臺遭到猛攻而主城無事便放松警惕,魏軍從城北、城東幾次偷襲都沒能奏效。
第五倫真正的目標,仍是還縮在淮南的劉秀主力!
他對張宗道:“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張將軍且再忍耐一兩天,彭城及戲馬臺頻頻告急,或許就能將敵人誘至淮北。”
然而到了次日,第五倫等到的,卻是一個意外的捷報:
“車騎將軍已攻破下邳!”
“這么快?”
第五倫都愣住了,下邳雖然遠不如彭城,但劉秀也在那留了三千甲兵,還有大量來自東海郡武庫的箭矢兵刃,按理說撐上十天半月不成問題。而耿弇帶兵抵達下邳的日期,和第五倫圍攻彭城差不多,這邊還在戲馬臺磨蹭,小耿就飛速奪取下邳,這讓第五皇帝微微有點尷尬。
這或許是因為耿弇部銳氣正盛,摧敵如破竹吧?但第五倫從伏隆處送來的密奏中又得知,耿弇用兵甚傲甚急,對下邳的進攻頗為猛烈,導致步卒死傷不少。
第五倫看后,只暗自比較道:“小耿用兵強于大耿(耿純),然愛兵則不如,為人傲慢,不肯與士卒同衣食,死傷亦不甚惜,難怪軍中敬他卻不親附。”
不止如此,據報,耿弇剛奪取下邳,便派兵南侵至下相(今江蘇宿遷),與漢軍一部交戰并將其擊走。
“糟了。”
如果說方才第五倫還只是感到“驚喜”,那此刻則滿是憂心。
“速速傳詔,令耿車騎收縮兵力,不可再越下相半步孤軍深入,須待彭城、靈璧戰況。”
這詔令已經頗為嚴肅了,現在的情況與第五倫整體籌劃不符,他不是要讓小耿長驅直入將劉秀逼在淮南不敢出來,而是要小耿作為“蛇首”,在靈璧那邊的“蛇尾”誘敵成功遭到劉秀攻擊時,能夠迅速迂回。
而正當此時,留守靈璧的右丞相竇融也派人送來急報:
“吳軍數部已離淮北上,現于靈璧東南兩百里外!”
即便是軍情驛騎速度飛快,換馬不換人的情況下,可日行兩三百里,但軍爭如水,變化無常,第五倫那邊剛收到竇融急報,靈璧這邊的形勢,已再度生變。
“右丞相,吳軍前鋒已進至睢水畔符離,距靈璧只有百余里了!”
“何其速也。”竇融一驚,根據斥候所報,這支吳軍數量“或”有兩三萬人,然而速度極快,他們明明缺少騎兵,又逆著河流而行,卻能做到日行百里,這莫非是傳說中劉秀麾下最精銳的“丹陽兵”?
他們所打的,也確實是大漢皇帝劉秀的旗號,跟回報的斥候再三確實這個消息后,竇融頓感且憂且喜。
憂的是,來的是其他將校還好,就算將馮異也調到淮北戰場,竇融都有興趣與之一較高下!他這邊除了明面上的一萬守卒外,第五倫已將汝南的橫野將軍鄭統調到淮北,也歸竇融支配,敵若敢襲擊靈璧魏軍糧倉,竇融必將其有來無歸!
然而若是劉秀親來,竇融腦海中,總會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跟隨新朝大司空王邑,在昆陽面對的那陣疾風驟雨……
劉秀以三千人沖三十萬的場景,非要在古代尋找戰例的話,也就項羽與劉秀彭城大戰、三萬破五十六萬可相提并論,而做到這種以寡破眾的將軍,稱一聲“當世名將”亦不過分。
面對這樣的敵人,竇融心中總難以找到自信,他可是能在風陵渡小陰溝里,被鄧奉反擊翻船的人……
竇融最終只能如此安慰自己:“我肯定不敵劉秀,但王對王,將對將,陛下用兵,不敢說遠勝劉秀,至少是勢均力敵,而廟算料敵更是出神入化,劉秀拍馬不及了!”
昆陽之戰,劉秀的事跡固然可謂英勇豪邁,但第五倫在寫給竇融信上,對那顆隕石的預測,則可稱之為“神跡”了!
這也是當初竇融在降漢、歸魏上,毫不猶豫做出選擇的主要原因。
如果說劉文叔已是人中龍鳳英杰,那第五倫身上,則更有一種神秘的“天命”在隱隱發光,讓他能以“鄉里之士”一躍成了九五之尊,并在大爭之世里,幾乎穩操勝券。
竇融一邊令人再將最新情況稟報第五倫,同時預測,兩到三天后,劉秀便將抵達靈璧,但等待他們的,不是毫無防備的松懈糧倉,而是枕戈待旦的戰士!
“更何況,陛下早已算好了一切,一旦劉秀心存僥幸,來擊靈璧欲解彭城之困,其側后方,便將遭到彭城、下邳兩路魏軍襲擊!”
在大局觀上,竇融比耿弇至少要高出十個蓋延來,他很清楚第五倫在這場徐淮之戰中,究竟想打出怎樣的結果。
這場戰爭不在于攻城略地多快,而在于能否殲敵有生力量!
岑彭已在荊襄打掉了劉秀將近兩萬人,若這一次能再消滅三四萬,那劉秀便徹底沒了與第五倫爭天下的可能,剩下的仗,閉著眼打都行,不論彭城還是淮北淮南,皆如俯身拾芥那般簡單!
“若運氣再好些,重演垓下之困也有可能。”
想著這些,接下來兩日,竇融一面勒令靈璧魏軍外松內緊,讓信得過的將校做好御敵準備,同時也緊張地關注著敵軍的進展。
然而令人納悶的是,前幾日還能“日行百里”的漢軍,卻停在睢水之畔的符離,不肯走了。
時間仿佛變得極慢,竇融在焦慮中開始胡思亂想,甚至覺得,是否是自己斥候派遣太過頻繁,驚擾到了敵人,讓他們意識到靈璧是個陷阱,故而停滯不前了?
而短短一日后,當身在戲馬臺下,觀望魏軍進行總攻的第五倫收到這個消息時,短暫的詫異后,魏國皇帝忽然恍然大笑起來。
“劉文叔,好膽魄!”
“竇融所見的符離敵軍,和這戲馬臺一樣,皆是拖延予的疑兵。”
“彼所襲者恐怕并非靈璧。”
第五倫用手背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情緒也不知是妙計再次白出懊惱,還是棋逢對手的興奮。
“而是下相,打蛇先打頭,直奔小耿將軍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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