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郡的首府姑臧城,墻垣頗為古舊。內城甚至是圓形,與中原形制大不相同,后來才增筑了外郭,南北七里,東西三里。
姑臧北門正對著兩百里外的休屠澤方向,涼州刺史第八矯與武威太守竇友,正在城頭,木然地看著那匈奴使者,用磕磕巴巴的中原話向他們叫喊。
“匈奴右賢王讓我來告訴魏官,這姑臧,河西,本就是匈奴得祁連神所賜的故土,中國之人并非祁連神子民,應當離開。”
第八矯沒有理會右賢王使者的“勸降”,在過去兩個多月時間里,匈奴大軍確實已經橫行河西,馬蹄踏遍了每個縣,但他們嘗試了各種辦法,依然無法攻克姑臧、張掖、酒泉等堅固郡城,而河西大地上星羅棋布的縣邑、障塞也有不少幸存,成了抵抗胡塵的最后堡壘,只要食物不盡水源不竭,就能守住!
第八矯的目光看向匈奴使者背后,戴著尖皮帽的騎從森然而立,他們的馬匹低頭嚼著夏天的草葉,士卒則握著弓刀,在大聲的吵鬧說話,好似這不是戰場,而是一場部落狩獵。甚至有些更遠的部落,享用著從各縣搶來的食物、酒水,一邊鞭打掠得的奴婢,一面唱起了歌。
“匈奴人在唱什么歌?”第八矯忽然問一旁的竇友,這位武威太守家族世代在河西做官,常與羌胡打交道,多少懂點。
竇友看了一眼第八矯,只道:“匈奴兵在唱一首古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無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這是一百多年前,匈奴被衛青、霍去病痛擊,放棄河西離開這里時凄慘的歌,匈奴語中祁連便是“天”,他祁連神是匈奴的主神,們相信河西就是引弓之民最遠的邊疆。
第八矯不由感慨:“右賢王雖狂悖,但河西確實曾是胡地,我一直奇怪,匈奴無文字書記,如何能將一件事流傳下來,原來是每代人皆以歌謠,口頭相述么?”
這話竇友就不愛聽了,嗤之以鼻道:“匈奴來得雖比吾等早,但也是外來戶,此地最初,乃是月氏國!姑臧城都是由月氏人所建,故而這內城才是圓形,后來匈奴殺月氏王,斬其頭制酒器,月氏人西逃,匈奴不過是鳩占鵲巢,如今竟有臉說此乃‘故土’?呸!吾等居此數代,飲水生育,祖輩墳冢存焉,若此乃吾等異鄉,那河西三十萬百姓,將何以為家!”
第八矯頷首,思緒不由飄遠了,月氏啊,聽說他們被匈奴趕走后,到了西域以西,經過兩百年發展,已經是一個大國了。第八矯入主河西之初,曾經雄心勃勃,想效仿張騫,為第五倫通西域,雖然皇帝對此不太積極,但第八矯仍在張羅,希望胡商重新從敦煌入塞,恢復過去商賈、使者往來不息的繁榮場面,如今看來,可能沒有機會了……
他昨天剛巡視過姑臧的倉庫,糧食所剩無幾,而只依靠城中水井,近萬軍民也難以為繼。
雖然感覺姑臧時日無多,但口頭上,第八矯仍寬慰竇友及眾人:“陛下不會棄吾等不管,定會出兵來救河西。”
竇友雖然是地頭蛇,但他平素對第八矯這位空降的刺史畢恭畢敬,只是如今實在沒忍住,等下了城池,回到廳堂時,不免低聲抱怨道:“刺史,匈奴已入寇河西將近三月,救兵何在?”
他給第八矯算了下路程:“隴右馬援將軍,遇上了羌亂,兵力不足,只能為吾等守住允吾谷,勿令羌胡合兵,不來就罷了,但那并州吳漢小兒,近在咫尺,兵騎十日可達,竟一直作壁上觀,這是何意?”
竇友知道魏國內部派系分化嚴重,除了第五倫,這些驕兵悍將誰也不服誰,但吳漢這廝也太過分了。
“哪怕是從長安派出援軍,三月時間,也早到武威了!”
“竇太守!”第八矯說話有些有氣無力,為了節約糧食,他已經開始每日只吃半頓:一點粟粥加上咸菜,就得維持一天,因為第八矯認為登城抵御匈奴士卒才需要吃飽。
但他還是維持了刺史的威儀,呵斥竇友道:“古人為敵所困,哪怕易子而食,折骨而炊,也要撐到最后,那還是華夏內戰,如今吾等面對胡虜,難道就能墜了氣節么?”
竇友也是被困久了,雖不敢直接與第八矯頂罪,卻陰陽怪氣地提起一件似乎不想關的事來。
“刺史,我早在二十年前,便在河西為吏,當時王莽亂政,降了西域諸王的印信,統統改為侯,恰逢西域戍卒心懷漢家,竟有數千人投匈奴,導致西域大亂,焉耆等國遂與匈奴合謀叛亂,殺死西域都護。”
“王莽倒也沒放任西域不管,十二年前,下詔征討西域。令五威將軍新任西域都護李崇,在河西籌措糧草、調兵遣將,以三千兵為先鋒,從玉門關出發,與莎車、龜茲兵七千余人會合,進攻焉耆,我亦在其列。”
竇友講起這段往事,甚至還捋起胳膊,給第八矯看了下他膀子上的傷疤。
“但新軍的戰力,刺史也知曉,竟為焉耆與匈奴擊敗,一部新軍東躥,逃回河西,我也得以活命。而西域都護李崇便運氣差些,他收集殘部千余人,退至龜茲,此刻西域諸侯看清新莽羸弱,匈奴復強,紛紛叛離,玉門、陽關封閉,李崇遂與東方失去聯系,至今十三年矣!”
說到這,竇友有些動容了:“當時我還心存僥幸,誰沒想到,李崇與龜茲的當初,就是河西及竇友的今日!”
孤立無援,苦苦支撐,竇友一下子物傷其類,聽說龜茲的新軍撐到了現在,而他們,又能熬多久呢?
一席心里話說完,第八矯久久無言,最后只低下頭,將自己案幾上的咸菜和稀粥推給竇友:“今日本刺史不食,太守還要率眾士卒御敵,且替我吃了罷!”
竇友也是被困久,剛才一下子來了脾氣,才斗膽泄憤,可面對這推過來的咸菜,卻一下子氣消了,只能搖頭苦笑。
第八矯不是一個有大能耐的刺史,他氣節頗佳,喜歡認死理,治民尚可,但軍事上就一塌糊涂,好在第八矯有自知之明,將軍事全權交予竇友等人,挑不出毛病來,河西有今日,實在不能怪他。
“竇太守。”第八矯用虛弱的聲音,繼續進行無力的寬慰:“本朝并非亡新,而陛下,亦非王莽,援軍,援軍一定會……”
話音未落,便有官吏急匆匆來報:“伍刺史,竇太守,又有胡兵抵達!”
第八矯與竇友大為驚愕,難道是張掖、酒泉方向的匈奴人匯攏過來了?竇友立刻反問:“胡寇到城下了?”
官吏回稟:“不曾,只是校尉以千里鏡看到,東北方十余里外馬塵滾滾,似有數千騎抵達。”
第八矯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既然是休屠澤那邊,那更不可能是援軍了,更何況,匈奴右部已傾巢而出,如今還能有數千騎從東北來,莫非是單于庭也分兵了?
他和竇友再無心吃飯,急忙走出官署,才在街道上走時,忽又聽到城外響起陣陣人馬嘶鳴,似是匈奴人亂作一團。
而在登上石階時,則聽聞由遠及近的喊殺聲。
第八矯與竇友對視一眼,臉上神色幾度變化,竇友是武人出身,遂三步并作兩步往上跑,第八矯則是文士,新莽時的流放差點病死,一直身體羸弱,如今又半饑不飽許久,跑不起來,甚至得扶著墻大喘氣,只能聽著城頭上的士卒,從驚愕、緘默,最后響起雷鳴般的歡呼!
第八矯更加心切,在隨從攙扶下,努力踩踏那一級級的階梯,差點打了個踉蹌。
“我的刺史,怎還在此處!”
卻是竇友跑了回來,他滿面紅光,攙扶起第八矯,拽著他往上走。
而第八矯,已然聽著姑臧城頭呼喊的“萬勝”,猜到究竟發生了何事。
“來了?”
“對,來了!”
得到肯定后,第八矯握著竇友的手,饑腸轆轆,熱淚盈眶。
踩在姑臧幾度易主的城頭,望向那烈日灼烤的熱土,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第八矯看到,一陣來自休屠澤的滾滾騎塵,上千把反射陽光的環首刀,正橫掃防備松懈的匈奴營地。
四下不斷傳來尖銳的銅喇叭聲,這是魏軍騎兵的標配,洪亮尖銳,與匈奴人低沉的號角做區分,匈奴各部遭到忽然襲擊后,散兵游勇困惑地東奔西跑,有的遠遠逃離,有的加入戰團。早上還在外面飲水耀武揚威的胡虜,匆匆忙忙組織起來反擊,但他們敵人兇猛無比,亂糟糟地沖殺過來,利用沖勁,將胡兵殺得人仰馬翻。
匈奴人開始撤退,往西北方撤離,他們從來不喜歡打硬碰硬的仗。
而第八矯激動地淚眼婆娑,也看清了那些在援軍頭頂飛舞的旗幟:五色五德祥旗,還有個大大的“吳”字!
“準備開城,協助友軍驅逐胡虜。”竇友果斷下達了命令。
一回頭,第八矯攬住他,笑容里滿是開懷:“本刺史不喜吳漢,不……我厭惡此人!”
吳漢也曾在涼州鎮守過一年有余,作為本州刺史,第八矯沒少與他爆發劇烈沖突,甚至上書彈劾吳漢搞亂隴右,這才有他被調去并州的后續。之前第八矯也以為,因為這段過節,吳漢才遲遲不救姑臧。
可來得遲,也比不來好啊。
“今日。”第八矯指著外面道:“本刺史會將吳漢當成至親至友,對他畢恭畢敬,用整個姑臧的歡呼,來犒勞大魏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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