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第五倫和劉秀隔空算計了多少心機,真正決定戰爭勝負的,可不是筆墨國書,仍是真刀真槍!
武德四年(公元28年)十月初,涼州河西已頗有涼意,但張掖郡治觻(露)得城的官府中,到場的各郡二千石及都尉、偏將面面相覷,甚至有人流起了汗,只因文武兩位主政者的分歧,使氣氛頗為燥熱。
后將軍吳漢和涼州刺史第八矯,方才還客客氣氣地并排而坐,笑著商量下一步兵略,眼下卻忽然翻了臉!
第八矯也不想如此啊,他原本打算對吳漢“以禮相待”,同心協力抵抗胡虜,可就在剛剛,二人卻產生了巨大的分歧,迫使第八矯不得不食言,與吳漢針鋒相對起來。
“吳將軍!”
第八矯保持著體面,朝吳漢拱手:“九月份,并州兵騎北援張掖,又解了這觻得城之困,大魏王師所到之處,河西民眾無不簞食壺漿,竭誠歡迎,士氣正旺,而匈奴右部不曾料到我軍如此驍勇,節節敗退,已經撤出酒泉,退往合黎山以北,本當趁此良機重創右部,為何將軍卻要求三軍勒馬,頓足不前?”
吳漢倒是不急,笑呵呵地斜坐在胡床上道:“陛下令我并州兵西來,就是為了解河西之困,如今武威光復,胡虜也退出了張掖酒泉,已完成職責,何必再緊追彼輩出塞呢?兵法說得好,窮寇莫追啊!”
“但陛下也常說一句話,‘宜將剩勇追窮寇’!”第八矯不甘示弱。
二人的分歧,基本集中在一點:匈奴右部撤往居延,魏軍要不要追到那里作戰?
這居延塞(額濟納湖),隸屬于張掖郡,但卻遠離河西主體,要沿著弱水河穿越沙漠,往北走六七百里,才能抵達一片水草豐饒的大湖。這片由祁連雪水滋養的綠洲孤懸絕域,可耕可牧,是方圓千里內唯一可以養活大部隊的地方,漢朝時武帝開邊,趕走本地羌胡后,遣大臣帶民夫戍卒來此筑塞,使綠洲上一座座烽燧亭障拔地而起,并移民屯戍,這才有了居延縣。
第八矯就咬死這點:“難道在吳將軍眼中,肩水金關外的居延塞,不是河西的土地,不是涼州刺史轄境,已經割離我大魏疆域之列?”
吳漢卻一點不怕,此番出兵,第五倫給了他靈活權變的職權,怎么打,在哪打,吳漢完全可以說了算,不必理會第八矯等人。
“涼州刺史不必以此來壓我,守土有責,是封疆大吏的職責,吳漢只管打勝仗,我懷疑匈奴退往居延,就是想誘并州兵深入,涼州刺史,汝雖是太學高弟,精通五經,也善于政務,可畢竟不懂軍事啊。”
不知兵,這就是第八矯最大的弱點,連過去幾個月同匈奴周旋,他都只能權力下放給竇友等人,眼下被吳漢戳到痛點,第八矯目光遂看向下屬,讓竇友站在軍事角度上來勸勸吳漢。
因張掖太守在戰爭中戰死,竇友現在暫時兼了兩郡二千石,也算頗為榮耀,但比起這兩位來,他也只是個小人物,吳漢是掌握兵權的將軍,作戰驍勇,混上“大”將軍,追上馬、耿、岑三人是遲早的事。而第八矯更是皇親、刺史,宗室里最得第五倫器重的人,更是竇友的直屬上司,誰都得罪不起啊!
但非要抉擇的話,竇友還是會選擇站在第八矯一邊,他的兄長,魏國右相竇融就寫信來說過:自己雖然位極人臣,但這丞相恐怕干不長,也不好大力舉薦自家兄弟,竇友未來的仕途,一定要跟緊第八矯……
于是竇友斟酌后,起身道:“吳將軍,匈奴右部南下侵擾河西,起身僅有兩條路,東邊是休屠,直面武威,西邊則是居延,正對張掖、酒泉。一百二十年前,漢武帝使伏波將軍路博德所筑,此后幾代人,陸續完善烽、燧、亭、障及屯田區。”
竇友家不愧是世居河西的大族,隨手就舉了個例子來凸顯居延的重要性:“前漢昭帝元鳳五年,匈奴單于使駐牧居延北面的犁汙王窺邊,妄圖收復渾邪失地,但居延塞防守甚嚴,胡虜不能越,只能冒險走沙漠,右賢王和犁汙王率四千騎,分成三隊從合黎山口進攻張掖。張掖太守、屬國都尉發兵擊,大破之,追擊時射殺了犁汙王。自此以后,再不敢侵邊,足見有居延在手中,匈奴騎兵便大受局限。”
“可若匈奴得居延,胡虜可在居延海畜牧養兵,一到秋高馬肥,便可長驅直入南下河西,此刺若不及時拔除,就算吳將軍將匈奴趕出張掖酒泉十次,胡寇亦能從容再來十回!此乃眼中之釘,背上芒刺,必拔不可。不如趁士氣旺盛,一舉收復,在居延修兵馬,習戰射,明燧之警,日后匈奴南侵,河西四郡便可提前知曉,早做準備。”
這也是竇友站在第八矯一邊,極力支持出兵的原因,若是吳漢將仗打到這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那以后河西仍會陷入無止境的戰爭,狼窩就在邊上,隨時來咬你一口,誰也遭不住啊,他們急需朝廷保護,將藩籬重新修到居延,可不能讓吳漢停下。
聽罷竇友的話,吳漢似是陷入了沉思:“確實有些道理,但若胡虜是故意誘我深追呢?”
竇友笑道:“匈奴王庭被耿將軍牽制在并州,居延頂多是右賢王部,近日交戰后,匈奴也休戰太久,戰力遠不如前漢時,更連遭敗績,將軍如今以萬余騎擊之,將若狼驅群羊!若再加上河西本地散騎五千相助,必能獲勝。”
言罷,竇友朝第八矯使了個眼色,涼州刺史也反應過來了,利用自己的學識,開始給吳漢戴高帽子:“將軍此役,穿沙漠,襲休屠,解武威之困,已頗為雄壯。但若能再長驅六舉,飚勇紛紜,電擊雷震,驅逐匈奴于居延塞外,則更能顯現功勛之偉,足以同漢時霍去病逾居延,過小月氏,攻祁連山,奪渾邪地相提并論!”
這話,第八矯自己說得都肉麻了,吳漢倒是頗為受用,語氣更是松軟下來,慢慢地就答應了。
事后,連第八矯都感到不可思議,只在心中覺得:“圣人說過,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過去莫非是太過厭惡吳子顏了?今日看來,此人雖然莽撞好殺,但只要曉之以理,尚能聽懂人話啊!”
但第八矯與竇友不知道的是,“聽懂人話”的吳漢回到軍營,在無人之時,想到今日之事,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第八矯確實易騙,我故意裝作不愿打居延,他與竇友,竟信以為真!”
原來吳漢竟是故作姿態,刻意和第八矯持相反態度!
他也鎮守過涼州一年半載,豈會沒關注過本州地利,又怎么會不清楚居延的重要性?
吳漢也不會說什么大的道理大戰略,只歪著頭從地圖上看,河西不愧是“帝國之臂”,武威是小臂、張掖是關鍵的腕部、酒泉是巴掌,敦煌和一條條出塞的絲路則為四指。唯獨居延塞,猶如河西這只手高高翹起的大拇指,深入匈奴腹地。
因為居延已經被漢朝完全打造成了一座要塞烽燧群,匈奴啃掉了牙也無法拔除,只能讓這根肉中刺扎了一百年。反而是漢軍從此掌握了主動,居延屢屢成為漢軍騎兵出擊匈奴的跳板。
除了霍去病外,不論是漢武帝天漢二年李陵出兵北擊匈奴,還是漢宣帝時五將軍出塞,居延都是重要孔道。
沒錯,吳漢重視居延,從來不是因為它易于防御,而是為了日后的進攻!
吳漢最初追隨第五倫,只是下意識地依追隨強者,但第五倫剛開始沒想好怎么用他,在中原繞了一大圈后,最后還是回到了最熟悉的鎮守邊塞來。
吳漢早年殺人逃亡,流落到幽州漁陽落腳,名為販馬,其實就是兼職的強盜,出塞時也時常和匈奴、烏桓散騎周旋廝殺。如今則統領并州突騎,做的是相似之事。
吳漢也隱隱感覺到,第五倫不太喜歡濫殺與軍紀,可他就算能壓制內心的殘暴,還能管得住士兵的手么?第五倫或許也明白這點,故更愿意以毒攻毒,用吳漢來對付塞外匈奴,這就不用擔心人道問題了……
既然明白自己往后要長期與胡虜角逐,吳漢就要做得漂亮,所以他志氣很高。
“封狼居胥,飲馬瀚海等事,霍去病做得,吳漢就做不得?”
既然如此,居延當然要爭!可既然吳漢與第八矯并無分歧,為何要故意反對,兜一個大圈子呢?
因為吳漢深知,河西疲敝,匈奴右部主力尚在,率軍出張掖數百里擊胡,這是一場冒險,成則霍去病,敗則李廣利!就算是驕傲的吳漢,也沒有十全把握。
善戰者,未慮勝,先慮敗,若是不小心輸了,就算第八矯這老實人不故意甩鍋,河西的竇友等輩,肯定也會暗暗攻訐撇清關系,他們的嘴臉,上次吳漢灰溜溜離開涼州時,早就看清楚了!
所以吳漢就是要反著來,讓第八矯求自己!這樣才能爭取河西提供最大限度的人力物力支持,再騙第八矯上書向皇帝說明情況,到時候萬一老吳未得完勝,第五倫也不會好追責太重。
吳漢被他的老上司任光舉薦給第五倫時,得到的評價是“勇鷙有智謀”。
他的勇鷙針對敵人,至于智謀,如今全用來對付自己人了……畢竟魏軍的傳統藝能,友軍才是最大的隱患啊!
若第五倫知道吳漢這位“可塑之才”,經過前幾年的小挫折后,竟生出了這樣的心機算計來,究竟是該欣慰,還是哭笑不得?
總之,吳漢現在騙得第八矯全力支持,除了并州兵外,整個河西的兵力也統統交到他手中,吳將軍可以從容布置,讓那些雜牌軍犧牲品填溝壑,而直屬嫡系則能贏得最終的大功。
而當走出營帳,站在將校們面前,吳漢收起他的小小智謀,勇鷙驕傲之氣顯露無疑,大手一揮,一巴掌拍在地圖上。
“傳令諸旅,三日后拔營離開張掖,順弱水,涉流沙!”
“打到居延塞,吃著胡虜的牛羊馬肉過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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