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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坂,新町,七草屋,左右田衛門的辦公間——
“……具體的事由,我都了解了。”
左右田衛門掃視了圈坐于他身前的緒方、阿町、初光、柴田4人后,輕嘆了口氣。
發生了“幸村來襲”這檔事,三浦他們自然也沒有那個心情再開什么宴席了,宴席草草結束,緒方他們護衛著初光回到七草屋,同時向左右田衛門報告著今夜那極具戲劇性的一連串變故。
“沒想到今夜竟發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今夜真是辛苦你們了。”
說到這,左右田衛門將視線轉到坐在初光后方的緒方和阿町的身上。
情緒復雜。
“……初光,柴田,你們兩個先退下吧。”
初光、柴田:“是。”
二人都沒有多說什么,不約而同地齊聲說了聲“是”后,便快步離開了房間。
初光不帶半點遲疑地走了。
至于柴田在離開之前,不忘用敬畏的目光打量了緒方他們幾眼之后才離開。
待房間內只剩左右田衛門、緒方、阿町三人后,左右田衛門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
“能成為那家伙的朋友的人,果然都不是一般人啊。”左右田衛門所提的“那家伙”,指的自然正是風魔。
“真沒想到……那個幸村竟然會對你們二位謙卑行禮……”
“如果你想問我們二人是誰的話,請恕我無可奉告哦。”緒方這時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我也沒打算問。‘有時候,越無知越幸福’——這是我的處事準則之一。”
“更何況你還是那個風君的朋友……既然是那個人的朋友……我就更不想問你是什么人了。畢竟我以前曾吃過這種事的虧。”
說罷,左右田衛門從旁邊的柜子里拿出一張信紙。
“對我來說——你是什么人都無所謂,我只要知道你幫了我大忙便好。今夜真的是謝謝你們倆了,幫我大忙了。”
“若沒有你倆的及時出現,真不知道要上哪兒去找來能補上初光的護衛和助手的空缺的人。”
“給,這是約定好的報酬。”
左右田衛門將手中的信紙遞給緒方。
“上面所寫的這串地址,就是刀匠予二的住處。”
“謝謝。”緒方接過這封信紙。
“你們找予二修刀,算是找對人了。”左右田衛門微笑道。“予二雖名氣不顯,但不論是鑄刀還是修刀的技藝,都可用登峰造極來形容。”
“據我所知——我身邊的每一個有找予二鑄刀、修刀的人,無一不對予二的技藝贊不絕口。”
“據說那個予二以前曾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本阿彌氏的子弟,他所用的修刀手法,就是本阿彌氏代代相傳的研磨技藝。”
“本阿彌?”緒方因驚詫而挑了挑眉,“他竟然還是本阿彌氏的人嗎?”
本阿彌——在江戶時代大名鼎鼎的家族。
他們家族世世代代都以刀劍研磨與刀劍鑒定為業。
想找本阿彌氏修刀、鑒刀的人,可謂是紛至沓來。
論刀劍研磨,本阿彌氏稱他們第二,恐怕就沒有別的家族敢稱第一了。
“這只是傳聞而已,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左右田衛門聳聳肩,“但不論他是不是本阿彌氏的傳人,他的修刀技藝登峰造極——這是毋庸置疑的。”
“只可惜他的技藝雖好,但性子著實是太古怪了些。”
“他是個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只喜歡和刀打交道的怪人。”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刀癡’。”
“也不追求功名利祿,從不特意為了名與錢而去鑄刀、修刀,所以直到現在仍名氣不顯,并且住在這種偏僻的地方,過著宛如隱居般的生活。”
“以他的本事,過上富裕的生活,本是一件輕輕松松的事情。”
“刀癡嗎……”緒方一邊呢喃著,一邊將視線再次投到手中的這張寫著予二住所的信紙上。
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聽了左右田衛門剛才的那番話,他不禁對這位還未蒙面的刀匠更感興趣了。
緒方和阿町并肩走向七草屋的一樓,準備離開七草屋。
“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找那個予二啊?”阿町朝緒方問。
“修刀這種事,自然是越快越好。所以我打算明天就去找那個予二。”
語畢,緒方聳了聳肩,補充道:
“希望那個予二是位不負我期待的刀匠吧,我可不想大老遠地來到大坂卻空歡喜一場。”
“真島先生,真島小姐。”
在緒方和阿町正說笑時,二人的身后突然突兀地響起一道好聽的年輕女聲。
“初光小姐……?”緒方以訝異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身后、看向剛才那道年輕女聲的主人——初光。
將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的初光,一邊微笑著,一邊自緒方二人的身后,緩步朝他們倆走去。
“今夜,真是辛苦你們了。”初光朝緒方他們倆鞠了個深深的躬,“非常地謝謝你們。”
“你過獎了。”緒方對彬彬有禮、氣質溫婉的初光還蠻有好感的,因此他立即禮貌地還禮,“我們今夜也沒有做什么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初光笑著搖了搖頭:“姑且不提你們解了我沒了助手和護衛的燃眉之急,光是你們今夜幫我應付了幸村大人,就足以讓我鄭重地對你們說聲謝謝了。”
“我不怎么擅長應付幸村大人那種性子較霸道、強勢的人。”
這時,初光嫣然一笑,換成調皮的語氣。
“剛才,面對幸村大人他的邀請,我其實是很害怕的。”
“害怕著若是幸村大人執意要我去他們那兒表演,我該怎么辦才好。幸村大人很可怕,而我們七草屋的規矩與懲罰也同樣好可怕。”
“幸好有你們在,這事得以體面、安全地收場。”
“請容我再次向你們說聲謝謝。”
初光再次朝緒方和阿町鞠躬。
“你真的是過獎了。我與內子實質上的確是什么也沒有做……”緒方苦笑著再次還禮。
初光禮貌到讓緒方都不禁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了。
“我聽左右田衛門先生說:你們只于今夜頂替下我的助手和護衛的空缺而已,之后不會再來了,請問這是真的嗎?”初光問道。
“嗯。是真的。”緒方點點頭,“今夜因為一些原因,給左右田衛門他幫幫忙而已。”
“這樣啊……”初光的臉上浮現出顯眼的失落之色,但很快這抹失落之色便再次變回了笑意,“那二位之后若有什么需要時,可以來找我哦。”
“我很樂意同朋友見面,以及為朋友排憂解難。”
“哈哈,雖然我除了彈琴之外,也沒有什么別的特長了。”
或許是因為現在是在私底下的原因吧,此時的初光展露出了和剛才在宴席上彈琴時的狀態截然不同的模樣。
如果說剛剛在宴席上彈琴的初光,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那么現在的初光,則是像一個普通的開朗女孩。
看著面帶溫柔笑意的初光,緒方的嘴角也不自覺地微微上翹。
“嗯。等日后什么時候有空且有機會了,我與內子會再來拜訪的。”
“嗯嗯!我隨時歡迎哦!”
初光現在正打算回自己的房間,而緒方他們則打算離開七草屋,雙方恰好有段路是同路的,所以雙方便自然而然地開始了同行。
“對了,初光小姐,我有個一直很想問你的問題,不知你方不方便回答。”與初光同行時,緒方冷不丁地朝身側的初光這般問道。
“嗯?你問吧。凡是我能答上來的,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也不是什么大問題。我就只是想問問——你為什么要一直戴著這雙手套呢?”
緒方將視線轉到初光的那雙交疊放在其身前的戴著手套的雙手。
“我剛才看你在宴席上彈琴的時候,也一直戴著這雙手套,沒有取下。”
戴著手套彈琴——這著實是有些罕見。
學過弦樂的人都知道,像三味線這種需要按琴弦、撥琴弦的樂器,戴手套和不戴手套是兩種體驗。一般來說,應該是前者要比后者更容易發揮實力。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世,緒方都極少看到戴著手套彈琴的人。今夜就碰到了這么一位異類。
“哦哦,這個呀,這個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啦。就只是因為我以前曾不慎被火燒到了左手背,導致左手背有著極難看的疤痕,為了遮這條疤,我才戴著手套。”
“如果只戴一只左手套的話,感覺怪怪的,所以我就索性戴著2只手套了。”
說罷,一直微笑著的初光,以左手背對著緒方和阿町的姿勢,將自己的左手套取下。
初光左手背的肌膚……一言以蔽之,就是難以直視。
她左手背的肌膚,就像是一團被粗暴揉亂過的濕過水的衛生紙。
暗紅色的丑陋肌膚,與初光其他地方的細膩、白皙的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
初光這被燒傷的左手背,讓緒方和阿町的眼中都閃爍著訝異的光芒。
“呃……抱歉。”緒方近乎是不假思索地朝初光道歉著,“我好像問了些多余的問題,非常不好意思。”
“沒關系。”臉上的笑意就沒消散過的初光,給自己的左手重新戴好手套,“我其實是不在意這傷的,但怎奈何我畢竟是靠彈琴為生的藝者。不論如何都得注意形象,所以就只能一直戴著這手套了。”
緒方他們與初光只有一小段走廊是同路的,所以轉眼之間,雙方便到了要分手的時候。
緒方和阿町目送著朝不遠處的樓梯口走去的初光,直到已看不見初光后,他們倆才收回視線,繼續朝七草屋外走去。
在即將穿過七草屋的大門時,阿町冷不丁地用帶著幾分欽佩的口吻說:
“真是一個優秀的女孩啊……能成為大坂現在的第一藝者,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啊。”
初光那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樣子也折服了
“日后有機會的話,想去找初光小姐問問——她父母是如何培育她的。”
阿町這時換上半開玩笑的語氣。
“我要好好學學人家養育小孩的方法,等我們倆有了我們自己的小孩后,也將我們的小孩培育得那么優秀。”
“你想得可真遠。”緒方啞然失笑,“我倆現在連個小孩都沒有,你就想著該怎么培育后代了。”
“這叫未雨綢繆。”阿町朝緒方白了一眼,然后拍了拍她那平坦的小腹與苗條腰肢。
“你難道就不想讓我們倆的小孩能像初光小姐那樣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嗎?”在莫名其妙地扯到小孩的話題后,阿町似乎還不想那么快就跳過這個話題。
“小孩嗎……”緒方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頸,“對我來說,只要小孩能夠安全健康地長大成人就行了。”
“能有自己的一番成就自然最好。”
“沒有任何成就,只是個普通人的話,我也不在意。”
“你會要求自己的小孩日后一定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嗎?比如也要當個劍術極了得的武士什么的。”阿町仍沒有跳過“小孩”這個話題。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耶……不過相比起當什么劍術極了得的武士,我倒更希望我的小孩能多讀書,以后當個老師、醫生,在京都或別的什么地方開個私塾、醫館什么的,這個更有前途一點。”
“欸……”阿町的一雙美目帶著訝異之色,“我還以為你會將自己的劍術傳給自己的后代呢……”
聽著阿町的這句話,緒方露出苦笑。
——學劍什么的……沒前途啦……
緒方不熟悉日本歷史,不知道之后的日本歷史具體會怎么樣。
但他知道大概用不了多久,劍術就要被時代淘汰了。
相比起學劍,還是讀書、鉆研學問……尤其是研究蘭學(江戶時代對西方科學文化知識的統稱)要更有前途一點。
正談話的功夫,二人已經出了七草屋的大門。
剛出了大門,二人便聽到一聲響亮的大喊——
“哦哦!你們兩個終于出來了啊!”
剛才一直扛著他的那柄大太刀、在七草屋大門旁蹲坐等候的牧村迅速站起身,迎向緒方他們。
“抱歉。”緒方朝牧村露出帶有歉意的微笑,“讓你久等了。”
在宴席草草結束,緒方他們離開胥田屋,返回七草屋時,牧村也跟了過來,剛剛他便一直在七草屋外靜靜等候著緒方和阿町。
“沒事沒事。”牧村發出他那標志性的爽朗大笑。
“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地聊聊吧。”緒方說,“我可是有著如山一般多的問題要問你啊。”
“我也一樣啊,我也有好多問題要聞你啊。”牧村道,“那就去我們現在所住的地方吧。離這兒不算很遠,我們慢慢聊。”
緒方他們剛離開七草屋沒多久——
大坂,新町,七草屋——
“初光小姐,晚上好!”
“晚上好,初光小姐!”
七草屋內的2名侍女,一邊朝身前那正朝她們迎面走來的初光高聲問好,一邊躬身行禮。
“嗯。”初光的臉頰綻放出溫柔的微笑,在出聲回應這2名侍女的問號的同時,初光也躬身還禮,“你們也晚上好。你們這是要去擦地嗎?”
初光看了看這兩名侍女手中所提的水桶與抹布。
“是的。”某名侍女點點頭,“今天蘭婆她請假了,所以我們今夜的任務變重了不少。”
“這樣啊……那辛苦你們了。”話說到這,初光突然換上狡黠的面容,隨后壓低聲線道,“我房間里還剩一點之前客人送的金平糖,我一個人吃不完了,不嫌棄的話,待會要不要來我房間,一起將這些金平糖‘掃蕩’干凈?”
“金、金平糖?”某侍女發出低低的驚呼。
隨后,兩名侍女用力地點著頭,一副生怕初光改口的樣子。
金平糖——15世紀末,由葡萄牙傳教士傳入日本的糖果,對喜歡甜食的人有著極致命的吸引力。
“那就說好咯。”初光掩嘴笑著,“我待會在房間里等你們。”
說罷,初光自2名侍女的身側走開,繼續朝自己的房間大步走去。
與初光擦肩而過后,2名侍女并沒有急著繼續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用欽佩、仰慕的目光看著初光,初光轉過一個拐角,徹底消失于視野范圍內后,這2名侍女才用興奮的口吻嘰嘰喳喳道:
“初光小姐果然好厲害啊,明明都已是大坂的第一藝者,竟還這么地謙遜、有禮、隨和。”
“是啊,是啊。一點架子也沒有。”
“真希望某些只不過是稍微有點人氣了,鼻孔就恨不得朝天指著的人能跟初光小姐多學學……”
身為現在正當紅的藝者、七草屋的搖錢樹之一,慷慨的左右田衛門不僅給了初光一間練琴房,還將七草屋內的一間不論是大小還是朝向都無可挑剔的住房劃給初光了。
雖說房間是無可挑剔的好房間,但房間內的裝飾、布置都異常地樸素。
就只有書柜、化妝臺等寥寥幾個家具而已。
嘩啦啦……
初光緩緩拉開房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進到房內,反手將房門關上后,初光臉上的表情……發生了宛如變魔術般的戲劇變化。
剛才臉上一直掛著柔和笑意的初光,在進到房內、關上房門后,臉上的這抹笑意瞬間煙消云散。
初光面無表情地點亮房間里的蠟燭,然后于書案前端正坐好。
從書案底下抽出一張信紙,將這張信紙于桌案上鋪整齊后,初光脫下了右手的白手套。
手套之下的右手掌,有著一顆顆既厚又圓潤的老繭……
初光用脫下手套的右手拿起擱在筆山的毛筆,蘸足墨水后,開始在鋪好的信紙上飛快地寫著什么。
在這張鋪好的信紙上龍飛鳳舞了一番后,初光擱下毛筆,輕吹著紙張上的墨跡。
待墨跡干了,初光將這信紙卷好,拿過旁邊的一個竹筒,將這信紙塞入竹筒之中。
“柴田。”
初光仰起頭,朝天花板上一喊。
隆隆隆……
初光頭頂的天花板響起的聲響。
喀拉。
房間一角的天花板被拉開。
隨后,一名武士打扮的人順著被拉開的天花板躍入房內——正是初光的那名剛才還和緒方搭檔的護衛:柴田。
之前還笑嘻嘻地跟緒方說:他是原來的搭檔和初光的原助手私奔后,所剩下來的“孤家寡人”的柴田,此時一臉冷峻地單膝跪在初光的身前。
“將這個送到老地方那兒去。”初光將裝有信紙的竹筒朝柴田遞去。
“是。”柴田用雙手接過竹筒,然后縱身一躍,跳回到天花板上。
房內重歸寂靜,僅剩初光一人。
“呼……”
初光長出一口氣,然后像是全身力氣都使光了一般,身子緩緩地仰躺在地。
“真島吾郎和真島町嗎……”初光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細聲吐出這2個人名,“今日……真是有意外收獲了呢……”
我覺得應該沒有讀者有留意到在初光第一次登場時,她戴著手套的這一段描寫。
世世代代皆以刀劍研磨和刀劍鑒定為業的本阿彌氏,直到現在還有傳承。詳情見下面的“作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