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玄山,赤星峰。
首座梅異人迎風而立,十三天,在被玄痋谷、隱殺盟圍攻的第十三天,劍玄山護山大陣還是要開了。
不是被攻破,而是不得不開。
“梅異人,你要考慮清楚。今日護山大陣一旦開啟,涌進來的魔道弟子,可就趕不出去了。這里將變成一片狼藉,你會被問罪,奪去首座之位,貶入劍冢思過,永遠禁足!”
梅異人身旁,一位老者沉聲警告。
梅異人首座握著掌門令,指節發白,他笑容慘淡:“顧老,魔道手中有九十八位弟子的性命,我難道不管嗎?!”
“醒醒吧!宗門重要,還是那些弟子重要?!”
二人身旁,其余修士閉口不言。
他們知道梅異人說的是對的,于正道而言,弟子性命握在魔門手中,他們不能不管!他們做不到冷血無情!
但是大陣若開,劍玄山將會生靈涂炭。這里即將重演六十年前那場慘劇。
梅異人舉起令牌,在顧老眼前晃了晃,眼神漸漸凌厲:“你知道……穆三通走后,為何會讓我暫代掌門嗎?顧飛袍,你可知道???”
顧老沉默。
梅異人咬牙道:“那是因為,穆三通相信,宗門到了抉擇的時刻,我的選擇,會和他一樣!若是他在此地,也會選擇開啟劍玄山大陣,換那幫弟子的性命!”
顧老搖頭,嘆息,再搖頭,再嘆息,他指著梅異人,抬起的手幾次放下,又重新舉起,心中糾結,心氣郁結,渾身轟然一震,另一只手提的酒壇,炸成齏粉。
“梅異人!劍玄山不欠那群弟子的!你也不欠他們的!”顧老咆哮。
梅異人冷聲吩咐:“來人,去大陣前,準備接他們進來。”
“諾!”
幾位筑基修士前往大陣邊緣,梅異人一下子好像老了幾十歲,眼神疲憊:“顧老……你那么喜歡扶柳師叔,當年扶柳為救我等而死,你一直想不通為什么吧?”
顧老渾身酒氣彌漫,眼睛緊閉:“是,我是不懂,也想不通。扶柳她為了你們幾個毛頭小子,甘愿只身前往黑風山,換你們一命。我不懂你們的正道。但是那跟今天不一樣……”
“一樣的……護山大陣,其實也守不了多久了。能救一人,是一人。劍玄山不欠他們的,他們也不欠劍玄山,但這就是正道,愚蠢的、明明有選擇卻沒法選的正道。你不是正道中人,你不會懂的……”
山頂,梅異人身后,出現七色長虹。
真氣激蕩而出,霞光漫天,橫跨天際。
護山大陣如同水波一般,轟然消失。
大陣外,近百位弟子赫然發現,宗門大陣開啟了,不知是誰,當先大哭起來。
“快關閉大陣!玄痋谷、隱殺盟傾巢而出,已將這里圍的水泄不通,不能讓他們進來!!!”
水波一樣的大陣,從邊緣開始消失,接著縮小到頭頂,再化為一抹水紋,蒸發不見。
陽光射下,早已在四周等候多時的魔道中人,從劍玄山四面八方涌了進來,那群被救下的弟子長跪在地,如同被抽了魂一樣。
“不必救我們……不必救我們啊……”
一位殘臂修士,一位短髯修士,一個俊美修士,三人將為首的幾人扶起,淡淡道:“都起來吧,無須自責,速速隨我們回去。接下來,沒工夫討論該不該救你們了。”
劍玄山范圍很大,若是連荒山都算起來的話,有十幾個山頭,百余筑基修士,數十金丹修士,從四面八方涌入,勢力范圍內,喊殺聲震天。
同一時刻,藥廬鄭乙,五老崖的長老,劍冢的劍老與劍靈,仿佛又回到六十年前一樣。
“還是來了啊……”
鄭乙曬著藥,聽到喊殺聲,負手站在藥廬院中。
“霍麻衣。”
“弟子在。”
“這些時日,教你的藥修道術,會了嗎?”
“回稟師尊……略懂一二……”
“唉,我也沒時間教你了。”
鄭乙一笑,大手虛空一抓,一把長劍被他從虛空中抽出,鄭乙渾濁的老眼瞬間明亮:“老伙計……又見面了啊。”
鄭乙身前,霍麻衣跪在地上:“師尊準備去哪?”
“行醫,施藥。”鄭乙將藥廬內的瓶瓶罐罐,都收在須彌戒指中。
霍麻衣一愣:“行醫?”
“嗯。”鄭乙重重點著頭,忽然御劍而起,“劍玄山,病了。我去為其剔除頑疾。”
“師尊!可……你是藥師!”
遠處天空,鄭乙的聲音傳來:“但……我亦是劍士。”
五老崖,四位長老團坐在此,品著美酒。
“顧老呢?”
“已經去了赤星峰。”
“沒顧老在,酒亦無味。”
“這酒啊……怕是以后喝不到了。”
“你我都是劍玄山供奉,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還怕喝不到酒?”
“那……你會走嗎?”
沉默。
片刻,先前那位老者嘿然一笑:“喝了劍玄山這么多年的酒,就這么走了,我做不到。我去找顧飛袍。你們呢?”
“同去!”
劍冢。
劍老看著這片焦土,看著地上插的密密麻麻的法劍,不由得一笑,又變得落寞。
旁邊,玄霜劍靈問道:“瞿嗔,你在發呆什么?”
“靈尊,沒有,就是有些不舍。”
玄霜劍靈不懂,他不是人,不懂人的感情,只知道外面似乎打起來了,這個家伙怎么還在此地傷春悲秋?
“瞿嗔,不去幫忙嗎?”
“去,馬上就去……”
“我法身已毀,去不了了。不過那兩個家伙可以幫你。”玄霜劍靈招呼道,“你們二位,打架了!”
劍冢內,另外兩位劍靈冒出頭來:“早準備好了,只不過劍玄山現在,沒人會使雙劍吧?”
這兩位劍靈,模樣相似,凝靈前卻是對劍的劍靈。
玄霜呵斥道:“沒人會使,你們就自己上!”
二位劍靈點點頭,玄霜地位很高,他的命令,二人不會違背。
“瞿老頭,出發嗎?”
“出發!”
劍玄山,后山。
喊殺聲響起時,后山仍舊安靜。
陳遠齋坐在原地。
對面是一位蠱修,元嬰境的蠱修,即便死了,都非常難纏。
蠱修、鬼修、陣修。
沒人能想到,這家伙道法如此偏門。
劍玄山開戰了,陳遠齋在對方周圍又布下一圈大陣,隔絕了聲音,他冷聲道:“螟蛉老魔,你要的人頭,即將會送來,還不準備放人嗎?”
螟蛉蠱仙淡定地被困在陣中。
“小烏龜,我沒事,我不急。老魔我的徒子徒孫,可能已經和劍玄山開戰了。我拖著你們,為他們分擔點事,剛剛好。”
螟蛉蠱仙很淡定,看到陳遠齋難看的表情后,更開心了。
陳遠齋心中煩躁,卻又不能表現出來。
他也淡定從容道:“是嗎?看來你想被救走?可能嗎?”
螟蛉蠱仙笑容一收,戾氣滋生:“你動我試試?這幾個人質的命,看來你不想要了?”
陳遠齋一笑:“殺,殺了穆三通他們,我就能當劍玄山掌門了。同時,你會給他們陪葬,你不會被別人救走的,我說的。”
這回輪到陳遠齋在笑,螟蛉蠱仙的表情非常難看。
但一時的上風,都決定不了結果。
陳遠齋要救回穆三通他們,螟蛉蠱仙要活著離開。
沒人會退讓,所以二人繼續在此地僵持。
如果說夢是無法控制的東西,那么魘修,就是修行夢中之術的仙門之人。
在夢里,他們是主宰,是絕對是神,是無敵的存在。
只要夢沒醒。
而且,魘修的可怕之處,是入夢,入別人的夢,以及裹挾別人進入自己的夢。
黑暗中,八方火把齊聚,蔓延成天梯火龍,直上高臺。
那高臺,上不見星辰日月,下不見山川河流,只有三個修士,坐在其中。
一位修士,盤坐在地,腿上放著一柄長劍,已經垂垂老矣,身軀不由得搖晃起來,他一搖晃,周圍的火把也跟著搖晃。
他的對面,是一位鐵塔般的老者,和一個黑袍罩頭的老者。
這是夢,這是夢中,元成化的夢中。
鐵塔般的老者感受到了風,微微睜開眼睛,看著對面垂暮的劍修,輕笑道:“元成化啊元成化……你熬死了螟蛉老魔,卻熬不死我們。這樣的僵持,有意義嗎?”
劍修老者睜開疲憊的眼睛,撫摸著腿上的長劍,聞言笑道:“鐘山遙,快七十年了。你仍舊沒本事從我的夢里醒來,那就代表我還有機會熬死你的。”
鐵塔般的老者沉下臉,閉上眼睛。
旁邊,黑袍罩頭的老者道:“元成化,何必呢。修士……沒有你這么當的。我們認輸過,發誓過,你仍舊不肯放過我們。何必呢?這種無意義的僵持,對你,對我們都不利。你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不想看看劍玄山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嗎?”
他們知道,只要元成化動了一絲醒來的念頭,他們就有機會脫困。
可是七十年了,他們一點機會都沒找到。
這個匹夫,鐵了心的要熬死他們啊……
劍修老者道:“不用說了,外面是什么樣子,我的徒子徒孫會告訴我。除非我死,否則你們也別奢望離開了。”
七十年的時間,類似這樣的對話發生過無數次。
黑袍老者也沒了耐心,繼續盤腿干耗起來。
沒辦法,這是對方的夢里,自己打不過他,在這個地方,對方是無敵的,除非燃燒命宮之血,強行運轉壽輪,可能有一線勝算。
但那樣的話,即便贏了,自己出去又能活多久?
一天?
也沒有意義是。
高臺上,火把再次搖曳起來,火苗微弱,黑暗中,三個身影走了過來。
“師尊……”
“北斗啊,這些時日,你們守在我夢里,委屈了。”
來者,正是問劍峰首座武北斗,飛鷹闕首座穆三通,藏花谷谷主屠青青。
武北斗乃元成化真傳弟子,聞言鼻子一酸:“師尊,我等這般算什么委屈。”
劍修老者一笑:“你看這火,多漂亮啊……可惜燃不長了。”
武北斗閉上眼睛,不敢去看滿山火龍。
這是師父的壽輪映射啊,火勢微弱,代表著壽輪將盡、命宮干涸,顯然已經大限將至了。
“北斗,我快死了,你怎么不說話呢?”
黑暗中,武北斗退出了這里,穆三通上前一步,沉聲道:“掌門,師弟他不忍您仙去。”
“混賬東西……死有什么不忍的……能把螟蛉老魔熬死,我已知足。剩下這兩個,我再熬一熬,等我死后,你們好收拾他們。”
穆三通低下頭,握緊拳頭。
劍修老者呵呵一笑:“沒意思,人生在世,一點也不灑脫,算什么劍修。屠青青!”
“掌門師叔。”一位老嫗上前行禮。
“我師父死了嗎?”元成化問道。
老嫗回道:“劍老師叔還在劍冢。”
“師叔?他還是元嬰境啊?他老人家也不長進……我都快死了,他還沒突破,現在怕是連我也打不過了吧?”
老嫗低頭不語。
元成化伸了個懶腰:“沒事,當初要不是他還在,我也不敢放手,拉這群老魔入夢。宗門中有個元嬰修士,挺好的。只不過老祖當年有令,按實力論輩分,該勸勸他,多多修行,萬一哪天被后輩超越,連我的臉也一起丟了……”
元成化的牢騷,更像是遺言。
穆三通和屠青青站在旁邊,不敢多說,也不敢打斷。
這些廢話,再不聽,以后就沒機會了……
屠青青想起了什么,開口道:“對了,之前他們一直不讓我說,宗門崛起了一個厲害的后生。”
“哦?這么好的事,為何不說!”元成化瞪向穆三通,“你下的令?”
穆三通低頭:“不是,我們都以為,那人是僥幸。”
“他僥幸什么了?”
“在玄窟火河,叩開了老祖留下的石門,得了老祖傳承。”
元成化忽然一愣。
“繼續!”
“起初,我們以為是他運氣好,或者老祖留下的禁制出現了問題,后來發現,那人資質雖然一般般,劍道天賦還不錯。”
元成化露出笑容:“那人叫什么?”
穆三通道:“孔征!”
元成化問道:“護山大令可曾給他!”
“自然!”
元成化點點頭:“那就好。以后孔征就是劍玄山的護山仙師。你們別因為他實力微弱,而瞧不起他,明白嗎?”
“自當遵命!”
“這不是命令,是規矩。老祖留下的規矩。當年老祖赤手空拳,創立劍玄山,修為更是臻至化神境,放眼千余年來,誰能企及?他老人家留下的規矩,我等庸人就應照做。”
訓斥的口氣,讓穆三通連連點頭。
高臺上,元成化松了口氣。
“我真的快死了,你們倆坐下,再給我說說孔征吧……”
元成化閉上了眼睛,穆三通和屠青青心情沉痛地坐在他對面,開始講述孔征入門前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