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最后一次近距離看見小鹿老師,是在兩個小時前.
那時她眼睛里的倒計時是三個小時零七分鐘四十二秒,現在也就剩了一個小時多點。
所以在保安亭里靜靜的坐了兩個小時左右,陸辛便從保安亭里走了出來,默默的在學校大鐵門外面,抽完了一支煙,然后將煙蒂扔在地上踩熄,輕輕活動了一下身體,轉身進來。
他徑直走向了教學樓。
倒計時即將迎來歸零,小鹿老師的執行人,便也即將出現。
自己當然要在這時,守在小鹿老師身邊。
哪怕對如今的自己來說,感覺守在了保安亭,和守在小鹿老師身邊是差別不大的。
教學樓里很安靜,小孩子們都被小鹿老師安排到了一樓靠近西側禮堂的一個宿舍之中,并且讓他們無論聽到什么都不可以出來。
她自己則留在了三樓靠東的辦公室里。
似乎是在潛意識里,讓這些小孩子與自己保持最遠的距離,如果發生了什么,也不會影響到他們。
如果不是因為如今的青港,本身也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處于極大的壓力中,混亂隨時有可能出現,待在了小學外面反而更不安全,小鹿老師沒準已經安排他們離開學校。
陸辛靜靜的上樓,來到了三樓辦公室門前,輕輕敲門。
里面沒有人應答,陸辛便自動打開了門,是從老保安里那里拿的鑰匙。
辦公室很昏暗。
這個小學本來就是由別墅改過來的,小鹿老師的辦公室則是以前有錢人的書房。
空間很大,左左右右,安裝了很多不同形式的燈源。
但如今小鹿老師,卻只開了書桌上面的臺燈。
以致于辦公室里的大部分空間,都淹沒在了昏沉的黑暗里,只有身前一點明亮的地方。
她坐在了輪椅上,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垂著頭,雙腿上披著一張毛毯。
房間里顯得有些冷。
聽到了陸辛進來,她也沒有抬頭,仍然只是靜靜的在書桌旁邊坐著。
陸辛在門口站了一會,緩步走了進來,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了辦公室的中央。。
離小鹿老師既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
然后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在保持了這種距離的情況下坐著。
陸辛無法走近了去看小鹿老師眼睛里的倒計時,但他之前已經算過,如今倒計時歸零的時間,應該還剩了一個小時,也就是說,執法者到來的時間,應該就在一個小時之后。
但自己每次靠近了小鹿老師,她眼睛里的倒計時便會加快。
這么計算,執法者到來的時間,也有可能提前。
但沒關系了,既然總歸是要到來,自己并不介意提前一段時間和他們相見。
“陸辛……”
靜靜的不知坐了多久,安靜到讓人感覺辦公室里的氣氛有些壓抑。
小鹿老師似乎也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在沉默了很久之后,輕輕抬頭叫道。
“我在。”
坐在了椅子上的陸辛笑著開口,輕聲答應。
“你真的……”
小鹿老師猶豫了一下,道:“你真的要在這里守著我嗎?”
“你就不擔心,會有危險?”
陸辛靜靜的向小鹿老師露出了一個微笑,道:“我不怕危險。”
小鹿老師抬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從他平靜微笑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熟悉的影子。
這使得她身體顫動了一下,微微抱緊了身體。
好一會才抬起了頭來,似乎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顫聲道:
“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這是我應得的呢?”
“應得的……”
陸辛從小鹿老師的口吻之中,感受到了強烈的愧疚之意。
這讓他感覺有些奇怪。
過了一會,才輕聲道:“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
小鹿老師雙唇輕顫,神情竟顯得有些絕望:“有的事情,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樣,有的人,也沒有你想的那么好,你是一個真正善良的人,因為你總是把別人想的那么善良,但是,可能有人,根本配不上這份善良,就算裝的再好,也總是有死去的冤魂,在角落里盯著她……”
她的語調太奇怪。
也不知為什么,陸辛居然聽得有種汗毛微微直豎的感覺。
他猛得抬頭,看向了小鹿老師的眼睛。
這么近的距離下,陸辛看到她眼睛里的倒計時,正在以一種瘋狂的速度減少。
他等著聽小鹿老師繼續把話說下去,卻發現她沉默了下來。
她的臉上滿是糾結的表情,像是陷入了痛苦的選擇,話堵在喉嚨,卻說不出來。
這對于等待回答的人來說,是一種異常難以忍受的煎熬。
但陸辛并沒有著急。
經過了關于精神污染及異變高級陪訓,他已經學到了很多之前所不曾掌握的細節知識。
對于這些受到了精神污染的人來說,應該習慣并且尊重她們的沉默。
面對受到了精神污染的人,不了解的人,總會想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么痛苦,又這么糾結,不明白心里有事的時候,為什么不肯說出來,不明白為什么一定不允許別人坐他的床,也不明白明明只是忍耐一下的事情,為什么就偏偏忍不住,一定要讓事情變得糟糕。
就好像小鹿老師明明可以一句話解開自己的疑惑。
但陸辛明白,對于受到精神污染,情緒出現在了異常的人來說,這是常態。
不是為什么,而是做不到。
人做出每一種行為,都有背后的邏輯與動力在支撐。
他們看起來只是這簡單的行為無法做到,但實際上是行為背后的邏輯與動力出問題了。
機械零件的缺損與燃料的不足,都會導致運轉不靈。
可憐的是,很多人能夠理解機械,卻理解不了同類。
白教授在培訓的時候已經提到過,青港如今在大力培養精神心理方面的醫生,急需此類人才,但是在考核中,專業技能方面,甚至不是排在首位的,排在首位的,是耐心……
已經拿到了大學畢業證的陸辛,都想過是不是要考個證。
更不用說,自己現在面對的是小鹿老師了。
而在陸辛安靜而且溫柔的等待中,小鹿老師也是過了很長一會,才像是泄了氣般緩緩搖了搖頭,她終是沒有說出剛才涌到了喉間的話,但是她的情緒,卻也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你等我一會吧。”
半晌之后,她慢慢的推動輪椅,向著一邊的墻角走去。
陸辛也沉默的起身,靜靜的跟著她。
小鹿老師停了下來,臉上帶著勉強的笑意:“你要一直跟著我嗎?”
“是的。”
陸辛看著她眼睛里快要歸零的倒計時,輕輕點頭。
“但是……”
小鹿老師都微微有些尷尬了,看著面前的那扇室內門,小聲道:“我要去洗手間……”
“嗯?”
陸辛微微詫異,然后又反應了過來,輕輕點了下頭:“哦。”
說著,他轉身,坐回了椅子上,仍然靜靜的等著。
小鹿老師紅著臉轉過了身,推著輪椅,走進了那扇室內門后,打開了燈。
有雪亮的燈光,暫時沖緩了這辦公室里昏暗壓抑的氣氛。
但又隨著門的關閉,截斷了所有的光芒。
陸辛靜靜坐在了半黑半亮的客廳,被遠處書桌上的燈照亮了一半的身體。
在沉默中,靜靜的聽著周圍的動靜。
洗手間里,傳來了些微的輪椅晃動聲,過了很長一會,響起了水龍頭放水的聲音。
然后這個聲音一直不停。
陸辛靜靜的等了一會,然后起身,徑直來到了洗手間門口。
他去推門,卻發現門已經被鎖死,于是微一停頓,后退了一步,抬腳踹了出去。
“嘭”的一聲,門被踹開,他就看到了洗手間里的恐怖景象。
輿洗鏡的對面,坐在了輪椅上的小鹿老師,已經用裁紙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聽到了陸辛強行打開門的動作,她猛得轉過身來。
陸辛看到,她的臉上,居然已經布滿了一絲一絲的黑色紋絡。
努力的露出笑容,像是一朵詭異黑色的花朵。
嘴唇則被一種黑色的絲線縫了起來,手腕處的傷口,像是擁有自己的生命力,在用力的向兩邊張開,如同一個人咧開了嘴在笑,一邊用力的笑,一邊有鮮血不停的噴濺了出來。
鮮血濺到的地方,空氣都顯得異常迷離。
嘻嘻嘻……
陸辛的耳中,忽然聽到了小孩子嘻鬧的聲音。
這聲音像是來自記憶深處一樣的熟悉。
是小時候的孤兒院,大家在陽光底下玩游戲時發出的笑聲。這種笑聲穿過了層層的時光,在這種鮮血折射的迷離空氣里響了起來,陸辛甚至還可以看到,有依稀的一個個小時候的身影,在這種迷離的空氣里若隱若現的跳動。
他的心臟忍不住的加速跳動了起來。
心臟像是被一只只的小手不停捏著一樣的難過。
他只能竭盡全力不去聽這樣的聲音,也不去追逐這些幻象,只是低頭看向了小鹿老師。
小鹿老師整個的身體,都已經被這種黑色的絲線貫穿,千瘡百孔。
這些怪異的絲線,像是植物嫩芽一樣從她鮮血里生長了出來,充斥了整個衛生間。
穿透她的皮膚鉆了出來,又鉆回了她的身體。
將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全都一層層的縫起,像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娃娃。
蠕動著,繃緊著。
仿佛要將她像個罪人一樣吊在半空之中。
在她的身邊,陸辛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臉,那是以前孤兒院的小孩子們的笑臉。
“唉……”
陸辛沉默不語的站在了門口,好一會,才慢慢向前。
他無視這些黑色的絲線,只是表情顯得有些哀傷。
在無數黑色絲線的纏繞中,他輕輕俯下身來,拿過了小鹿老師手里的裁紙刀,扔在一邊。
然后攬住她的腰,將她抱了起來。
小鹿老師的滿面的淚痕,神智都像是已經有些不清楚,忽然用力的在陸辛的懷里掙扎了起來,荷荷的叫著,用力捶打陸辛的肩膀和胳膊,無數的黑色絲線,則像是瘋了一樣,涌動著纏繞在了陸辛的身上,攀爬在了整個辦公室里,使得辦公室里充斥了新鮮的血腥味。
小鹿老師的眼睛與鼻子、嘴巴,都已經被黑色絲線縫了起來。
但是整個辦公室里,卻充斥著瘋狂的笑聲,與痛苦的哭喊,時隱時現,混亂紛雜。
周圍那些做游戲的小孩,那些快樂的笑聲,交織成了詭異的氛圍,擠滿了這間寬敞的辦公室,陸辛在這一刻,甚至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一種怪異而扭曲的回憶,心情壓抑至極。
但他仍是無視周圍的一切詭異與瘋狂,只是將小鹿老師放在了沙發上。
從辦公室里,找到了平時給小孩子們處理擦傷的藥箱,給她清洗傷口,纏上紗布。
直到做完了這一切,他才輕輕直起腰身。
掃過了周圍一幕幕無法用言語解釋的瘋狂,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用力大喝:
“八號,滾出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