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
歸宋家,老爺子并未休整,而是進了書房,手執毛筆,立于書桌前一筆一劃勾勒出了這短短十四個字。
與以往的鏗鏘有力不同,今日的筆鋒走的行云流水帶有幾分淡然、隨意,以及灑脫。
那種強硬的、想要將人摁在身邊的想法在此時散去了大半。
老爺子的妥協,來的它太過突然。
短短十四個字,意味深長,尤其這個“半”字更甚是一種求而不得的無奈。
俞瀅將手中的水杯擱在老爺子手邊,凝望著宣紙上的一排字,心中有口氣,也隨之而散。
人生百年,匆匆而逝,驀然回首,不知多少酸甜苦辣最終都被這個半字給掩蓋。
求仁得仁何嘗不算是一種求而不得?
“父親對顧江年似是有所改觀,”俞瀅將視線從宣紙上移開,望著老爺子淡淡開口問道。
老爺子地眸望著宣紙,默默然無一言所出。
他甘心嗎?
甘愿將鋪展了幾十年的道路就此打斷嗎?
行至而今,走過半世,在人世間與閻羅殿的中間他看盡了世間非人非鬼之事,為了權利,為了利益,為了名望,多少人變成了鬼,而又有多少鬼下了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正因為如此,他才想安頓好子女的后半生,不讓她們踏入這無妄之境,可顯然,不行。
樹干長的再粗壯,也有旁枝末節伸展出來。
且這伸展出去的旁枝末節最是招惹鳥雀。
老爺子視線緩緩的從宣紙上收回來,微微嘆息;“自謂予智,終是糊涂。”
他自己以為自己是個聰明絕頂能掩住鋒芒的人,可終究是個糊涂之輩。
“富家慣習驕奢,最難教子啊!”老爺子的嘆息聲比前一聲更加漫長,那無奈的腔調讓俞瀅聽出了幾分無可奈何之意。
可她到底是看著慕晚長大的,又見到了那位顧先生的對慕晚的真心與愛意,將老爺子這句最難教子聽進去后,有了那么幾分不贊同之意。
比起首都眾多豪門世家那些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后輩們,宋家三子不說是人中龍鳳,但最起碼也是上人之資。
家庭和睦,子女關系和諧,便已經賽過了那些豪門世家的明爭暗斗戲碼。
天子腳下的豪門,多的是活成宮斗劇里的大家角色。
比上不足,比下也是綽綽有余。
“知過能改,便是圣人之徒,蠻蠻的堅持從此時的情形來看,也不算壞事,我們這些做父母長輩的所做作為努力鋪路不都是為了子女的后半生嗎?雖說首都局勢風起云涌各路妖魔鬼怪都等著看好戲,可不管我們如何謹慎,這條路,終究是要走的,與其讓蠻蠻跟一個不愛的人走這條路,倒不如讓她與顧江年攜手并進。”
俞瀅一番話,說的中肯,且又帶著幾分規勸。
路總歸是要走的,跟誰走都是走,早走晚走都一樣。
為家族與為子女都是對的,但倘若人生只能半稱心,為子女,也可行。
老爺子聽出了俞瀅話語中的深意,牽起唇瓣笑了笑:“你倒是疼她。”
“惡惡太嚴,終為君子之病,父親教我的。”
對壞人壞事過于嚴苛,終究會成為君子的過失。
俞瀅想,姜慕晚有幸遇見顧江年,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私下言,顧江年與賀希孟比起來,我倒是更中意前者,倘若他能退讓一分,更好。”
俞瀅希望顧江年是個識相的人,老爺子往后退了一步倘若顧江年半分不讓,那只能說姜慕晚看人眼光委實太差。
可若是這位往后退了一分,證明這人也算是有幾分聰明才智。
“你覺得————他會退嗎?”老爺子問這話時,稍有幾分停頓。
溫溫淡淡的話語不細聽還以為是一句呢喃。
會退嗎?
俞瀅想了想,如果顧江年足夠愛姜慕晚的話,會。
如果這些表面上的東西都是裝出來的,便不一定。
當然、她希望是前者。
“我想、會,”俞瀅用簡短的三個字將老爺子心中的疑慮按下去了一分。
“一個絕處逢生顛覆家族的人必然是吃過苦中苦,嘗過難中難的人,如此人、對世間萬物的看待與我們旁人必然是大有不同,我信蠻蠻。”
俞瀅眼中的姜慕晚,懂事,知禮,進退之間運籌帷幄。
她相信姜慕晚的目光。
也相信姜慕晚不是一個會被愛情沖昏頭一股腦不顧一切扎下去的人。
老爺子點了點頭,似是準備說什么,老管家敲響了書房門,將門微微推開了一點點縫隙:“c市顧先生來了。”
“讓他進來,”老爺子溫聲開口。
隨即看了眼俞瀅,后者似是會意,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正準備出去的俞瀅與正準備進來的顧江年有一秒的對視,俞瀅尚未說什么,只見顧江年及其謙卑的往側旁去了一步,給她讓出了道路讓俞瀅先出。
這姿態,與上一次,大有不同。
俞瀅見此,微微點了點頭:“好好聊。”
顧江年頷首,算是應允。
書房門闔上,俞瀅伸手去拉宋譽溪,眼眸中掛著幾分求知欲:“聊什么了嗎?”
“隨意聊了幾句,與我們看見的無異,”宋譽溪牽著她的手往另一旁去,反問道:“父親跟你聊什么了?”
“他想顧江年亦能往后退一步的,你覺得,會嗎?”
宋譽溪未曾多想,肯定點頭:“會。”
塵世間,便有那么一種人,他們如樹,如山,無言無語,靜站于此,便能給人一種沉穩的依靠感。
而顧江年穩若磐石安若泰山的姿態,給人的覆盂之安,無人能替代。
男人看男人的目光總是犀利的,而顧江年給人宋譽溪的感覺,及其沉穩。
“給蓉蓉打電話。”
書房內,顧江年推門進去,便見老爺子站在書桌前,跟前放著一副還沒干的墨寶。
老爺子見人,面色沉穩,溫溫和和的道了兩個字:“來了。”
“來了!”顧江年點頭回應。
老爺子溫溫點頭:“坐吧!”
這二人,一個高深莫測,一個莫測高深。
雖說本意相通,但實則仍舊暗中有所較量。
但不同于上一次,這次的較量是如何開口。
顧江年想見老爺子,老爺子想見顧江年,這二人的本意是相同的。
但這相同之中總歸是有左右之分的。
四目相對,二人默默然無一言。
“晚輩有言,就直說了,這場僵持是我顧某人與宋家的僵持,有什么意見有什么逼迫有什么不滿諸位沖著我來就好,放過蠻蠻。”
顧江年的意思很明顯,他可以受委屈受虐待,但姜慕晚不行,即便是行,他也舍不得。
而老爺子呢,他沒想到顧江年的開口竟然是擁護蠻蠻。
老爺子笑了笑,話語頗淡:“顧先生是覺得我宋家會逼死自家姑娘?”
顧江年凝望著人,心中一句差不離了始終沒蹦出來,到底是為了姜慕晚來了,隱忍了一番。
“如果蠻蠻被逼死了,你我之間皆有不可逃脫的責任,”老爺子不待顧江年回答,又扔出了這么一句話。
顧江年抿了抿唇,望著老爺子,低沉開腔:“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說人死后會下地獄過奈何橋,有一天一個男子意外死亡進了地獄,站在孟婆跟前,孟婆給了他一碗湯,他說,一碗不夠,還要一碗,因為他有兩個人,孟婆聽這話很驚訝,抬頭看了眼,發現他身邊站著一個陽壽未盡并不屬于這里的孤魂,孟婆大驚,詢問這人是誰,男人說是她妻子,又問,為何會將妻子的魂魄帶下來,他說,因為愛。”
“終成眷屬是愛,愛而不得難道不是愛,男人把自己妻子的魂魄帶下去也是愛,不論是我前一次來宋家,還是這一次來宋家,均是因為我對宋蠻蠻動了真情,且這真情深入骨髓,我與宋家的對峙也好,求和也罷都是因為我愛宋蠻蠻,一如今日站在這里,所思所想只有一點,不想看見她被逼死,也不忍見她傷心落淚。”
顧江年一番話,說的不疾不徐,望著老爺子,用旁人的故事引申出自己對宋蠻蠻的感情,這種談判手段,說不高明,實乃偏見。
老爺子雖有心退讓,但到底是要多想一分:“顧董可曾聽過,成全也是愛?”
顧江年聞言,搖了搖頭,面色平靜,用及其溫和的話反駁老爺子的這句詢問:“若宋蠻蠻是平常人家的子女,此生不與利益、權政、金錢掛鉤,我會考慮宋老的這句成全也是愛,可宋蠻蠻,生在豪門,長在權貴之下,周身遍布的都是金錢與利益,讓我成全她,我不放心,以宋家的段位,不管姜慕晚日后嫁給了誰必然都是有所圖,要么便如同賀希孟一般,顧忌太多,難以護她周全。”
“宋老說的成全,在晚輩這里,就是放任她一人去孤身作戰。”
說白了,顧江年不管把姜慕晚交給誰,都是不放心的。
除了自己,他誰都不信。
“顧先生就沒想過,你的出現只會讓她的處境更艱難,更危險?”一旦首都人知曉姜慕晚跟顧江年結婚了,必然會引起斗爭,且不說顧江年還跟席家有關聯。
“不管我來不來,宋家的處境都很危險,不是嗎?不過是我來之前,這些危險宋老尚且可以掌控住,我來之后,給宋老增加了些許難度罷了,但宋老又怎知,晚輩沒有那個能力化險為夷呢?”
顧江年于宋家而言,是意外,是難以掌控的意外。
“顧先生似乎對自己很有信心,”老爺子深邃的眼眸落在顧江年身上帶著打量。
“不否認,”男人不卑不亢回應。
顧江年其人,深刻的知曉自己的能力所在,更知曉,他此時站在這里是在與老爺子進行談判。
“宋家與其找一個首都豪門的女婿倒不如找我,那些門當戶對的世家公子大多身后都有顧忌,而我顧江年,只有一人,他們思前想后求萬全,而我無須糾結思忖,只要宋蠻蠻。”
“你可以為了蠻蠻付出一切?”老爺子望著顧江年一字一句問道。
顧江年未有思忖,直言開口:“我可以。”
他無牽無掛無顧及,有何不可?
顧江年從不是什么在乎仁義道德的人,他這輩子除了余瑟與宋蠻蠻,也沒什么要護著的人了。
不管走哪條路,都只有一生。
“顧先生知道重疾險如今的處境嗎?知道席家的處境嗎?”首都暗潮洶涌,暗流分支密布,遠不如表面看著的那樣簡單。
顧江年點了點頭,表示知曉。
老爺子又問:“成全顧先生就意味著,我要帶著全家人陪你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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