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這句,淚落如雨道:“額娘不是沒有你所謂的‘本事’,只是自從你出生之后,你便被額娘看得如同命一般貴重,只要能護你周全——旁的前程,額娘都可以舍棄!不是額娘不爭,是額娘甘心做一個沒本事的人,你明白么?”
大格格微微皺起眉頭,神色之間顯出了一股深思。
朵芬在旁邊,終于忍不住啜泣起來。
她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上前去伸手扶住了宋氏的胳膊肘,帶著哭腔便道:“格格,奴才求您了,您隨奴才回屋去吧!”
大格格站在院子正中,微微揚起下巴,望著院落里的一株老樹,漠然道:“額娘,我從小便被二妹妹百般鄙夷——小到衣裳首飾不如她漂亮華貴;大到待人接物不如她玲瓏自如。就連阿瑪在我們小的時候,都更喜歡抱著二妹妹,而不是我。”
她頓了頓,挺直了小小的腰板,語氣中帶著一股鏗鏘有力的決絕:“后來,阿瑪眼里便只有三妹妹了。我受夠了這種比較,我想證明給他們每一個人看——他們都錯了。”
大格格說到這兒,眉眼微微低垂——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實在是與她的父親很相似,眉目中都帶著一股淡淡的戾氣。
這種戾氣,在平日里是察覺不到的,只有當眉眼的神情都冷厲下來,這股戾氣才會彌漫出來。
大格格回過頭來,對著宋氏輕輕笑了一下才道:“額娘,我只是想給自己鋪路——三格格的額娘有身份、也有寵愛;那么我至少要為自己搏一樣吧?”
她頓了頓,輕聲道:“額娘不必擔心我要做什么。我只是想模仿她們,絕不會去嫉妒她們,更不會期望她們倒霉。”
她停了一瞬,跟一個小大人似的總結道:“弱者才會嫉妒;強者只會思索。”
宋氏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她倚靠在身旁婢女身上,用哀傷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女孩。
孩子的成長總是悄無聲息的。
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大格格已經有了這么多深深的心思了呢?
從正月里過去,宋格格就臥病在床了。
這一次生病和她之前的都不一樣——也不見得有什么夸張的癥狀,但人就是沒胃口。
宋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一天的消瘦了下去。
眼見著宋氏臉頰兩邊的顴骨都高得嚇人了,福晉也有些緊張了——畢竟大格格是被她要走的,這改了玉牒還剛剛兩個月都不到。
若是大格格生母就這么病死了,傳出去,她四福晉臉上也不好看。
福晉跟四阿哥匆匆請示過之后,便趕緊讓人帶著牌子往宮里請了太醫。
太醫來看過之后也說是心氣郁結,開了幾副藥方,不了了之。
這就很難辦了。
而大格格,自從上一次回了宋氏院子之后,又過了許久,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哪怕是福晉當著她的面在安排太醫,和嬤嬤們說的都是宋氏生病的事情,大格格也沒有任何過問。
福晉看著,就暗暗覺得心驚了。
她不由地想到了“殺子以適君”的故事。
歷史上,春秋之時,齊桓公有一個寵愛的雍人叫做易牙。
易牙有一雙妙手,廚藝精湛,能做世間百種美味。
有一次,齊桓公酒醉飯飽之后便忍不住嘆氣,半開玩笑地對著易牙感慨說:自己已經嘗遍了世間的美食,可惜還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是如何。
易牙聽完之后,回家便琢磨開了。
最后居然下了狠手,把自己四歲的兒子給做成了美食。
齊桓公吃完之后,先是夸這道菜味美,然后得知是人肉之后,一邊覺得惡心,一邊卻又為易牙的忠心愛主而深深感動,于是逢人便夸易牙對自己多么多么忠心。
但是丞相管仲卻很不認可——他說一個連自己兒子都下得了狠手能殺的人,必然殘酷自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所謂: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
齊桓公覺得管仲說得有道理,于是將易牙驅逐出宮。
但是管仲死了之后,齊桓公又想念了易牙,將他重新召入宮內。
一年之后,齊桓公病重,易牙和其他人聯手,將宮門堵死,筑起高墻圍困齊桓公,活生生的將他餓死了。
福晉想到這兒忍不住心里就一個疙瘩。
不管她如何的去避免自己多想——福晉還是發現: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對于大格格這件事情,做的是有些倉促了。
到底是別人飯碗里的飯瞧得香。
但是,大格格是個活人,不是一件東西。
當時改玉牒也是她痛哭流涕的求了四阿哥好久,才求來的。
更何況這事兒是宮里經手,斷斷不是兒戲——這女兒,還也還不回去了。
夜深人靜之時,福晉躺在床上,不住地安慰著自己:沒關系,便是養個貓兒狗兒,過幾年也有感情了。
更何況她從小就從沒有虧待過大格格,一直都是分外關注著的。
她就不相信:自己拿出一副慈母的心腸去關愛大格格,一直到她嫁人。
這么些光陰下來,大格格還能不把她當半個親額娘?
宋氏那里,春天一過,進了初夏里,身子越發虛弱了。
不痛不癢,只是身體一天天萎靡下去。
大夫都說這病沒有病氣,也不染人,就是純粹的心病。
心病難醫,若是病人自個兒不想好,那大夫便是把藥罐子給熬穿了也沒法子讓她盡快康復起來。
因為宋氏從前經常帶著大格格往寧櫻院子里來,弘暉也是和大格格玩過不少時日的,對于宋氏是很熟悉的。
他跟父親提了一聲,說是想陪額娘去看看病人。
意思就是宋氏已經失去了大格格,如今院子里連個孩子聲音都聽不見,估計心里也難受得很。
四阿哥還為了這事兒,回來跟寧櫻感慨了好一陣子——說弘暉這孩子,當真是不錯。
事情雖小,卻能從細微處見人心。
既然得了四阿哥的授意,寧櫻帶著孩子們就去瞧宋格格了。
宋格格比她以為的狀況要好得多——穿了一身單薄的衣裳,在院子里居然還有閑情雅致在澆花。
只是說話的時候,寧櫻才發現:她這個人是很虛的,臉色都是透明的。
一說話,嘴唇都在顫抖。
三格格上前去,伸手抓了抓小腦袋,就從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朵絨花——說是禮物。
寧櫻看她親手舉著,要給宋氏戴上。
三格格個子矮,自然是夠不到宋氏頭上的。
于是宋氏彎下腰來就著她的手。
察覺到自己鬢發上擦擦作響——是三格格費力地墊著腳在給她插花,宋氏忽然一下就流淚了。
她想到了大格格小的時候,也曾經這樣撥弄過她頭上的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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