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有話但請直言,兒子領訓便是。”弘歷臉上恢復了之前的憊懶神態,淡淡道。
寧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弘歷看了一瞬,才道:“你應該已經知道,額娘想問的是什么事了。……真實的情況,是那樣嗎?”
弘歷直截了當地道:“是。”
寧櫻呼吸都屏住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弘歷站在原地,往后退了幾步,一轉頭瞥見旁邊的椅子,索性坐了下來,伸手撐在膝蓋上,腰板挺直,反問道:“為什么不能?”
寧櫻注視著他,就看弘歷也注視著自己。
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卻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就有一種被面前的這孩子看穿的感覺。
“額娘,皇阿瑪與十四叔,同樣是一母所出的親兄弟,可他對著十四叔,何嘗不也是如此心思?”弘歷的眼神毫不畏懼。
他一字一字道:“弘晝眼下年紀還小,可是他日也會長大。兒子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寧櫻心里難過極了:“未雨綢繆?你要綢什么繆?弘晝才多大?他比你小這么多歲呢,他是什么樣的性子你不知道?綢什么繆也綢不到他身上!”
弘歷望著母親,用十分平靜的語調道:“額娘大概是忘了——十四叔又何嘗不是比皇阿瑪小了足足十歲?更何況弘晝序齒最小,皇阿瑪除了看重弘暉哥哥,便是最疼他。倒是兒子非長非幼,夾在中間,難免被人忽視,額娘您難道不也是如此么?”
他頓了頓,接著道:“從小便是如此——皇阿瑪總瞧不見兒子做的出色之處,無論什么事情,永遠都有弘暉哥哥擋在面前,阿瑪眼里只看得見弘暉哥哥!”
他說到這兒,神色終于波動起來:“額娘在后宮,有些事情未必全盤清楚,其實這幾年的歷練,尤其是去年,禁礦、八旗井田,多少次機會——兒子也是求過皇阿瑪的!可是皇阿瑪怎么說?”
弘歷冷笑了起來,搖頭晃腦的學著禛的模樣,居然學的神態還很有幾分神韻:“弘歷啊,你年紀還小,如今當以學業為重,你二哥人品貴重,深肖朕躬!”
你的弘暉哥哥,和朕很像。
他話語里的嫉妒和憤懣、委屈幾乎都要溢出來了:“額娘也是糊涂,難道這幾年都沒瞧出來么?兒子這所謂的‘不求上進’,也不過是被境況所逼!好男兒誰不上進?大好前程誰又不想去奪?都是皇阿瑪的兒子,誰又天生賤命,盼著他日跪而稱臣?!若是阿瑪也能多分給兒子一些關注,誰又愿意整日和弘晝那小娃娃關在書房里做狗屁學問!”
他說到這兒,怒不可遏,猛的一伸手掌,順手就把旁邊桌案上一只花瓶給推下來了。
外面守著的婷兒聽見動靜,心中不安,急忙就在門口提高了嗓音問道:“主子?主子!”
寧櫻兩只手緊緊的交握著,用護甲掐了掐掌心,定了定神,提氣對著門口道:“沒有本宮的吩咐,任何人不許進來!”
婷兒在門口高聲地答應了。
寧櫻收回目光,長長久久地注視著弘歷。
有那么一瞬間,她忽然就意識到了一點——弘歷畢竟少年,血氣方剛,或許有些想法,他從前也會有,但也不過是懵懵懂懂。
可是這么短的時間之內,卻忽然變成了這樣——就好像有人把他腦海中的所有想法都給挑唆了出來,一條一條分析厲害、剖析明白。
正在火上加油呢。
會是什么人呢?
這個人一定是最近一兩年弘歷經常能接觸到的人。
是和他平起平坐,說得上話的人。
還是一個說話能被弘歷聽進去的,并且被認可的人。
皇后?
不會。
烏拉那拉氏若是能有這個心眼——幾個阿哥也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到如今了。
后宮的其他妃嬪們?
就更不可能了——阿哥又不是小奶娃娃了,除了皇額娘和生母,不可能和妃嬪們輕易接觸。
眼前,弘暉只是打壓弘晝,窺視弘暉;再過五年,十年……保不準便手足相爭,兄弟鬩墻。
只要萬歲一日不立皇太子,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樣斗爭下去,對誰最有好處呢?
誰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那個人?
雖然不愿意相信,但是寧櫻已經有些隱隱地想到了。
想到之后,她只覺得頭皮都快麻了——那種麻木慢慢的延伸出來,仿佛順著渾身的神經末梢一般,漸漸的就通達到了四肢。
她伸手撐著椅子的扶手,苦笑著搖搖頭,努力放柔軟聲音,對著弘歷緩緩道:“孩子,你弘晝弟弟年紀小,額娘難免要照顧的地方多;弘暉哥哥經常陪伴你皇阿瑪身邊,朝堂之上情勢復雜,額娘也得時刻提醒囑咐,但這并不代表額娘就不疼你!你不是沒記性的孩子,想想額娘從小到大是怎么疼你護你、愛你照顧你?你細細思量可知。”
弘歷深深的低著頭,一言不發,忽然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就跪下去了。
“起來。”寧櫻道。
弘歷沒動。
寧櫻加重了語氣道:“起來!”
弘歷終于站起身了。
他微微的攥緊了袖子里的拳頭,目光毫不閃躲的望著面前的額娘:“額娘是見過前朝事的人,自然明白。皇阿瑪總當兒子是孩子,可兒子也老大不小了。兒子并非不承認弘暉出類拔萃,可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若不是皇阿瑪眼中只著意栽培弘暉,他也未必便有今日。”
寧櫻聽他說話時候,一口一個“弘暉”,就連“哥哥”兩個字都省略了,不由地苦笑起來。
弘歷步步緊逼:“額娘又何必枉操這份心?說到底,您終歸是兒子的親額娘,也是二哥哥和弘晝的親額娘,無論他日如何情勢,額娘您都坐享人間尊貴無邊!”
無論將來誰做皇帝,您都是太后。
都是尊貴無比的太后。
到底是哪個兒子能夠做太子,繼承帝位,又有什么區別?
若是您覺得有區別——您對兒子們的心意就是有差別的。
并非您口口聲聲說的一碗水端平,不偏心。
若是有私心偏重,那和當年永和宮那位,又有什么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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