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垂著腦袋不說話,寧櫻只能看見他睫毛微微顫動,在臉頰上投射出一片陰影。
過了一瞬間,弘晝才小聲道:“額娘,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寧櫻道:“什么時候知道的,眼下還重要么?”
弘晝頓了頓,依舊固執地問道:“是額娘同皇阿瑪說了——要將我挪到水木明瑟的時候嗎?”
寧櫻眼睛眨也不眨就望著他。
弘晝稚氣的小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兒子那時候就猜到了,但是不敢肯定。”
他慢慢抬起手,牽住額娘的衣袖:“額娘,你別怪弘歷哥哥。”
寧櫻心里難過,反握住他的手:“他如此對你,你為什么還要……”
弘晝緩緩道:“姜肱大被,曠世所稀;不言遇掠,盜悔還衣。”
寧櫻心頭一動。
這說的是漢代人姜肱的故事。
姜肱是東漢人,擅星緯之學,飽讀詩書,家中世代為名門望族,他有兩個弟弟,一個叫做姜仲海,一個叫做姜季江。
兄弟三人從小就非常友愛和睦,手足情深。
稍長大一些,三個人還是不忍各自分開,于是命人特制了一張很大的被子,兄弟三個人一同蓋上,徹夜言笑長談。
這就是所謂“姜肱大被”。
至于后面的“不言遇掠,盜悔還衣”說的則是:有一次,這三兄弟們一起到郡治謁見郡守,結果遇到了劫匪們。
月黑風高夜,劫匪要殺人,兄弟三個人眼見逃生無望,都爭先恐后要擋在對方身前,代替兄弟們去死。
劫匪們感慨于這一份濃厚的親情,于是只拿了一些華貴的衣裳,就把三個人都給放了。
等到到了郡城里,大家看到向來風度翩翩的姜肱三兄弟,居然灰頭土臉,沒有外袍穿,都覺得十分奇怪,便問這是什么緣故。
姜肱終究不肯說明自己之前遭遇的困境。
劫匪得知這件事,也知道自己搶劫的便是名士姜肱,心中大為震動,知道姜肱是在給自己改過自新的機會,于是非常慚愧悔恨。
劫匪在良心的折磨之下,終于去到姜肱面前,叩頭謝罪,還把以前搶去的物件,統統都歸還給他們。
寧櫻望著弘晝。
她還記得這個故事——其實是小時候,弘歷帶著弘晝玩的時候,曾經親口說過的。
當時,弘歷說完了,就哈哈大笑,還拉扯著寧櫻的袖子道:“額娘,你說這姜肱是不是讀書讀的太多,把腦子都給讀傻了?三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爭相送死,卻無一人設法一搏——連死都不怕,還怕搏斗么?
而且,他這算是運氣好,遇上一個尚存良知,沒有泯滅人性的強盜;若是十惡不赦之徒呢?他閉口不言強盜之罪行,也不告官府去抓捕,豈不是縱容了強盜逍遙法外,再去傷害下一個無辜之人?”
“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你還記得這么清楚。”寧櫻大概有些明白弘晝的心思了,凝視著小兒子,微微嘆息道。
弘晝垂目,燈火之下,他臉上的憂郁更濃重了:“額娘,兒子年紀雖小,卻也不是無知稚童了,哪里看不出弘歷哥哥的心思?可是人非草木,縱然知道弘歷哥哥有意而為之,日日面對如此貶損言語,兒子亦是難過。”
弘晝低聲接著往下道:“除了難過、畏懼……兒子心中更多的是悲哀!每當夜深人靜之時,兒子總是想著……想著從前孩提之時,咱們在王府里,額娘左手牽著弘歷哥哥,右手抱著兒子,宛如昨日!雖然比不上姜肱兄弟大被同眠,總也稱得上兄弟親睦友愛,其樂融融!”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悲哀地道:“可兒子萬萬沒有想到——弘歷哥哥竟然這般沒有自知之明,他怎么可能越得過弘暉哥哥呢?又怎么來得及越過呢?”
兒子一直沒有對額娘明言,默默受著弘歷哥哥這般冷言冷語,說到底,還不是盼著弘歷哥哥折騰一番,碰壁失望,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之后,終究能收斂心思,回頭是岸——便如姜肱不言遇掠,盜悔還衣!”
他說到這兒,小嘴一癟,終于忍不住流淚下來了,抽噎著道:“弘歷哥哥不明白的道理,兒子卻是明白的。更何況,兒子與弘歷哥哥是親兄弟,若是鬩墻起釁,額娘您……該多么傷心!
兒子記得皇阿瑪登基之初,額娘便對兒子們告誡過:皇阿瑪雖然是阿瑪,可也是皇上。兒子們雖然是他疼愛的兒子,可也是臣!皇阿瑪最見不得的便是兄弟相爭,覬覦皇權這種事兒,弘歷哥哥對著弘暉哥哥早就頗多嫉妒怨言,若是兒子這里受了委屈,一時沉不住氣,再露出行跡來,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傳到皇阿瑪耳邊去,對弘歷哥哥和弘暉哥哥都大有不利!”
他抬起小手,用手背擦著眼淚,嗚嗚咽咽地道:“咱們三兄弟中,兒子是最小的,弘暉哥哥是兄長,是額娘將來的支撐,也是兒子的庇佑!弘歷哥哥煮豆燃箕,難免引起皇阿瑪疑心,弘暉哥哥被卷其中,未必便能獨善其身,若是他們失寵于皇阿瑪,額娘晚年何所依賴?兒子又去靠誰?還有宮外的三姐姐呢,咱們都是一體啊!”
他說到這兒,兩條腿就在被子里一蹬,哭的鼻涕都流下來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這份動作才暴露了他這個年齡的稚氣。
寧櫻心中百味陳雜,俯身按住弘晝:“先別說了,你還在病著。”
她給兒子仔細的掖好了被子角,微微抬起頭,眼中目光轉冷。
弘晝年紀最小,論到懂事明大局,卻比弘歷強上許多。
晚些時候,聽聞弘晝阿哥發了熱,禛雖然在勤政親賢殿一時走不開,卻也心中焦急,派了人過來查看。
弘晝喝過了藥,已經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寧櫻守在兒子床頭,伸手撐在床邊上,凝視著著床上的弘晝。
別看這孩子年紀小,剛才說的那番話,核心卻抓的很準——“奪嫡”是萬歲的大忌。
“嫡”可以由他來“定”,但是不能“奪”。
不可以!
寧櫻站起身向外走去,伸手用力的推開了暖閣的門。
婷兒正守在門口,只聽主子一字一字地道:“著人去請三阿哥來水木明瑟,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