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剛剛結束,禛便讓人去了允禵那里,對其說了一番話。
大意就是:朕還記得當年你和阿其那等人結黨時,說愿與允禩同死。現在他人已經死了,你若想去看看,或者想同死,悉聽爾便。
既然是患難兄弟,怎么不跟著去?
允禵接了旨意之后,將自己關在住所之中,足足一天一夜未飲未食未曾出,最后木然道:“我原年紀小,被阿其那所愚弄,現在他死了,我不愿意去看。”
聽見這一番回復,尤其是聽見允禵口中也吐出了“阿其那”三個字,禛明白:這個向來硬骨頭的弟弟總算是服軟了。
隔了一天,他便不動聲色地批了一道旨意下去:“既然允禵似有悔心之萌,著暫緩其誅,以徐觀其后。”
既然你知道服軟,朕便暫時不殺你。
十一月里,終于到了康熙三周年祭辰之時。
二阿哥弘暉代萬歲,前去景陵致祭。
景陵背靠遵化的昌瑞山,南望象山,峰峙山川,山水交映,可謂是景物天成的風水寶地,當時萬歲下葬,用的是百人抬杠,輪流交換,走了足足五天才到達景陵。
但是弘暉是車馬過去,自然快一點。
就在內務府熱火朝天的給二阿哥準備祭陵之行的時候,弘昐那里卻傳出了不好的消息——自從被撤了黃帶子,又被丟給允禩做兒子之后,弘昐便一直郁郁寡歡,抑郁成疾。
內務府遞過來的消息其實說的比較委婉含蓄,真實聽到的動靜是:弘昐阿哥在禁所之內,咳疾甚重,近來更是有嘔血之癥。
偏偏他不愿求醫問診,奴才們若是敢稍加勸說,便被他咆哮大罵。又整日以酒代飯,伶仃大醉,喝的不省人事。
可憐吳扎庫氏跪在地上,哭著不住給他磕頭祈求,也被弘昐給趕出了門去。
嬤嬤和婢女們哪里見過這樣的架勢?一時間都嚇得跪了一地。
院里的奴才們甚至都聽見了弘昐阿哥推著吳扎庫氏出去時候的叱罵聲,夾帶著咳嗽聲,虛弱又怨毒:“蠢婦,若無爾,何至于此!”
直到這幾天,眼看著弘昐阿哥人就快不行了,府里的奴才們慌張的要命,吳扎庫氏也顧不得那么多了,硬是往宮里遞了消息。
禛緊皺著眉頭,聽完了面前人稟報的這一番情況之后,沉默了良久。
他抬了抬手。
將來人揮退之后,禛獨自一人在九州清晏殿之中,只微微轉悠了一圈,便吩咐人起駕,去往弘昐那兒。
弘昐的狀態比他想象的要糟的多。
內務府說弘昐身上捆了鐵鏈子,禛一開始還不明白這是何意,等到見到了,才知道他居然效仿的是他九皇叔曾經被捕的模樣——九條鐵鏈。
允禟被削爵位,開宗籍,名字改成塞思黑之后,一直被關押在高墻之下,據說身上常年有九條鐵鏈。
鐵鏈沉重,況且又是勒在人肩胛骨之處,行動困難,呼吸沉重,允禟被活活折磨致死。
據說他死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允禟的眼睛都始終望著前朝八皇子府的方向。
死不瞑目。
而如今,弘昐居然扮成了這副模樣——這毫無疑問是一種赤裸裸的諷刺,諷刺禛殘害、折磨手足兄弟的狠心與毒辣。
禛又是氣惱又是心痛。
蘇培盛帶幾個小太監上前去,也不顧不得弘昐吼叫,硬是解開了鐵鏈。
弘昐整個人都已經瘦得脫了形,像個紙片人似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又寬又大,風一吹,袖子晃晃悠悠,就像戲臺子上的戲服。
他看著是在阻擋住奴才,其實手上根本沒有什么力氣,幾個小太監壓根兒沒費什么力氣,就將他身上的鐵鏈子都揭開扔到一邊了。
前一陣子,弘昐不許奴仆們近身,自己身上卻酒水淋漓,兼著又不洗澡換衣,靠近了便聞見一股酸臭難聞之味。
皇阿瑪在面前,弘昐雖然大醉,到底也清醒了幾分。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勉強爬起床來,想給皇阿瑪磕頭,結果一個頭還沒磕到地,忽然就身子一晃,猛地栽倒了下去。
禛此番前來,是帶了宮中的太醫的,這時候立即厲聲命令太醫上前診治。
太醫問過診之后,跪下來便給萬歲磕頭,口中只是支支吾吾——看著萬歲的模樣,顯然對于這個兒子還是有著幾分舊情的。
但是弘昐阿哥如此酗酒,顯然根本就沒打算活著啊!
他壓根兒想徹底糟踐了自己的身體。
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是誰也攔不住的。
禛微微轉了轉頭,等到再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已經神色如常。
弘昐看著皇阿瑪的臉色,心里只覺得像被澆了一桶冰水——涼透了。
皇阿瑪已經放棄他了。
皇阿瑪和先帝不同,他不是一個會給自己留退路的人——他能狠心將自己除去黃帶子,就是絕無可能再恢復自己的身份了。
即使方才有一瞬間的動容,也不過是見了將死之人,動了憐憫之情罷了。
小飄子含著眼淚將弘昐扶住,只是連聲道:“主子,主子!皇上給您帶了太醫呢!您千萬堅持住!”
這位“阿瑪”,冷落了他二十幾年,縱然外人都覺得他是大阿哥,尊貴無比。
他享有大阿哥該配享有的財富、地位。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這些年過的是什么日子。
阿瑪與他的互動和親昵總是那樣的生硬而刻意,僵硬而勉強,仿佛他不是他親生的兒子一樣。
但有時候,阿瑪心情好的時候,望著他的眼神里也會帶上愧疚。
弘昐不喜歡這份愧疚——愧疚總是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變得很沉重。
對于他,阿瑪從來沒有像對待弘暉、弘歷、弘晝那樣,肆意斥笑。
弘昐明白得很:阿瑪總是嫌他膽怯、敏感、自負又自卑。卻不知道——一個自卑的人之所以自卑,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看見愛,感受愛。
禛并沒有打算在弘昐這里待上太久。
目送著皇阿瑪的身影離去,弘昐掙扎著在枕頭上磕頭——算是恭送父皇了。
眼看著皇阿瑪越走越遠,小飄子服侍在旁邊,含著眼淚,就看弘昐阿哥忽然做了一個詭異的動作。
他努力的抬起手臂,在頭頂比劃著什么。
小飄子用力的擦去了不斷落下的熱淚,盯著主子的動作,瞧了好一會兒才看明白:弘昐阿哥是在頭頂比劃一頂帽子的模樣。
一頂帝王的帽子。
一頂他一生都沒有可能戴上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