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大臣心里都有數。
雍正十二年的二月,弘暉終于從福建回來了。
他一趟出去著實久,足足有三個多月,等到回來的時候,在勤政親賢殿的暖閣里,和皇阿瑪足足匯報討論了小半個時辰。
其實討論的很多事兒——之前寫給皇阿瑪的書信里也已經有了。
但是如今對著父親當面稟報,又是另一番詳細。
蘇培盛守在外面,眼見著日頭一點一點的落下來,好不容易等到端親王出來,就聽萬歲爺慈愛地又叮囑了他一句:“你額娘好一陣子沒見你了,既然來了,你也去請個安。”
九州清晏殿的皇后寢宮之內,寧櫻也沒閑著——新年開始,她手頭上料理的各處事項都要逐一整理。
各處領頭負責的太監嬤嬤們都在外面排隊等著,過來給皇后娘娘答話。
出來一個,才能放進去一個。
談話的時間也有區別——有的只是剛進去磕個頭就出來了,有的能匯報上一盞茶的時間。
寧櫻一邊聽著,忽然婷兒進來就對著清揚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清揚過去到了寧櫻身邊,微微俯身,剛要開口,寧櫻已經抬頭問她:“是端親王來請安了?”
她前幾日便已經聽禛說弘暉在回來的路上了。
慈母念子,心中自然時刻掛懷——這時候算一算時間,也應該到京城了。
清揚笑了:“皇后娘娘和王爺是母子連心。王爺從勤政親賢殿過來,給娘娘請安呢。”
寧櫻聽說孩子過來了,心情頓時就雀躍了。
她伸手把手上的賬冊合上,丟在了旁邊的桌子上,對著跪在地上的嬤嬤道:“先不必告退,就在這兒等著本宮。”
她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伸手給清揚扶著,主仆兩人一起往外面走去。
嬤嬤跪在地上趕緊挪移了方向,對著皇后娘娘說話的聲音處就磕頭:“奴才遵旨。”
弘暉站在外面庭院里,聽見動靜,幾步從從容容走過來,一掀袍角就給寧櫻行禮:“兒子給額娘請安!”
他步子邁的雖然慢,卻很堅定。
但是同時也少了從前的那幾份輕快。
寧櫻剛才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兒子站在庭院里,手掌做成了扇子的形狀,輕輕地在領口扇著風。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皇阿瑪那里的暖閣燒的太熱。
“不進去了,咱們娘兒兩就在這說說話,你也好透透氣。”寧櫻于是道。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兒子右邊袖口微微的卷了起來,估計是剛才在勤政親賢殿,提筆寫字的時候卷的。
寧櫻伸手將他的手腕捉住,一點點給他將袖口放了下來,搖著頭就笑了笑:“這么一路走過來,也沒覺著么?”
她一邊說,一邊看了弘暉身邊的貼身太監一眼。
把人嚇得立即就跪下來了。
弘暉安靜地低頭看著額娘的動作,忽然就想起他小的時候——每次在前院書房讀書寫字,然后回到后面額娘院子里用晚膳的時候,額娘也會這樣幫著自己把袖口給一點一點放下來。
母親在,人生永遠便有歸處。
雖然額娘臉上慈愛溫柔的神情和當年如出一轍,但是她的手已經不像當年那么穩定有力了。
母子兩人在庭院中的涼亭坐下,宮女們送上茶點果子來之后,便垂手往后退開去了。
寧櫻沒急著問兒子這一趟過去福建成果如何,只是伸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頭,溫聲道:“好孩子,在你皇阿瑪那兒一趟,估計已經很累了吧?既然已經看過額娘,一會兒早點回去休息。”
弘暉搖搖頭,大口大口的將整整一盞水果茶都喝下去了,才對著她一笑:“還是額娘這里做得美味,兒子府里膳房的人,學了這道果茶,卻也學不到精髓。”
寧櫻不好說這是因為自己在里面放了廚藝空間拿出來的香草粉,于是也只是笑了笑。
弘暉抿了抿唇角,眼神略微放空了一下才道:“兒子這一回在福建,才知道皇阿瑪剛剛登基的時候,整治這天下錢糧,是何等艱難——行事凌厲,又得果決,還得揪出這幫老狐貍,兒子比之皇阿瑪,可算是差得遠了!”
他說完了直搖頭,滿臉都是深有感慨的模樣。
寧櫻伸手,自己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果茶,這才道:“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絕對完美的人,如果一個人看起來十全十美,只不過因為他隱忍了他吃過的苦,藏起了他曾經跌倒的狼狽罷了。”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一些:“不要著急,等你到了你皇阿瑪那年紀,也會做得如你皇阿瑪一般出色,甚至比你皇阿瑪更出色,但是你要時刻記住,心里要有他人,有好處也要舍得分給那些死心塌地追隨你的人——有肉大家一起吃,這樣,路才能越走越遠。”
晚上的時候,寧櫻費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禛早睡。
說是“早睡”,其實也不算早了,只能叫做“熬夜熬的沒有平時厲害”
等到兩個人洗漱完之后,身上都散發著皂角的清香,被宮女們伺候著換上了干凈的里衣,并排躺下在寬大的御榻上。
禛伸手將寧櫻摟在了懷里:“今天看見了弘暉,高興吧?”
他頭發還沒有完全干透,透著微微的水汽,剛才嫌麻煩,于是打斷了奴才,讓人都出去了。
寧櫻伸手摸了摸,就推著禛的肩膀:“快起來,這樣帶著濕發睡,是要生病的!”
她坐起來,一邊揉了揉眼睛,一邊下床摸索穿了鞋子,點了燈。
屋中一片柔和溫暖的光線。
寧櫻去拿了大的干帕子,又聽禛笑著道:“皇后,再替朕拿本折子過來。”
寧櫻只是搖頭,回頭看了他一眼,最后還是拿了。
她一手折子,一手帕子地過來,坐在床頭的繡墩上,給禛擦頭發,一邊擦一邊心里就忍不住想:要是這時候就已經有吹風機就好了!
禛自己墊了個枕頭在腰后,坐起來由著她擦頭發,自己翻開了折子。
夫妻兩人一個在床下,一個依靠在床頭,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禛忽然就突兀地冒了一句出來:“弘暉這孩子,能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