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動靜鬧得大,看到呂留良滿門老小的命運,許多官員膽戰心驚。
不少人原本只是與好友或同僚進行了一些尋常的詩詞唱和,這時候也紛紛翻箱倒柜的找了出來,一番整理,唯恐有什么不妥的言論,給全家老小埋下了禍根。
沒過一個月的時間,朝廷中又出了一件事——已故刑部尚書之子、翰林院庶吉士徐駿,因為上書言事,言辭激烈,惹怒了禛,被放歸。
本來若只是放歸也就罷了,至少落了個平安。
但禛大概是因為受到呂留良的陰影,在徐駿臨行之前,又贈送了他一個“驚喜”——徹查徐府文書。
其實在這之前,朝中便有與舊日刑部尚書關系交好的老官員提醒過年輕的徐駿——如今情勢不一樣了,萬歲又多疑,應當謹慎小心些,將自己過去的詩書文稿通通檢查一遍。
但是徐駿是貴公子出身,從小就養成了灑脫無畏的性子,加上他壓根兒就沒有謀逆的心思,雖然聽到這些勸說,但也只是一笑了之,并沒有放在心上。
但是沒想到這一下偏偏就出事了。
這一查不要緊——在徐府的書房中,清清楚楚的查出來了徐駿有一篇詩詞寫著: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
負責查抄的官員不敢怠慢,立即便將這一篇詩詞送到了萬歲面前。
本來,在文人墨客常用的詩歌詞匯之中,明月和清風是最常見不過的字眼了。
但是禛,越看便越覺得不對——明月有情,分明顯露的是對前明的依戀。
而清風無意——自然便是訕謗朝廷了。
畢竟到底是“無意”,還是“無義”,本來就是微妙的同音字之差,很難講得清楚。
徐駿此人,平時狂傲清高,因為自己的出身,從不將同僚放在眼中,因此頗有積怨。
這一下眼見著皇上惱火,眾人頓時落井下石,紛紛說起了徐駿平時的種種言論——的確是對前明多有懷念。
禛聽著眾人們的議論,再聯想到徐駿剛剛惹惱他的那封上書,冷冷的將徐駿的詩文扔到了地上。
他當場就下了旨意:“徐駿此人,思念明代,不念本朝,出語詆毀,大逆不道,狂誕居心,背戾成性,照大不敬律,斬立決。將文稿盡行燒毀。”
旨意傳到了本人面前,徐駿瞪圓了雙眼,顫抖著雙手。
他怎么也不相信,居然會有這樣的飛來橫禍。
想到之前曾有好心人對他的告誡,徐駿后悔不已。
但是再后悔,這時候也來不及了。
隨口吟出的簡單兩句詩,讓他徹底丟了腦袋。
若是硬要說唯一萬幸的:便是沒有同呂留良一般,牽扯到家人。
眼看著已經到了雍正十二年的年底,若是按照常理來說,各級官府衙門到了這時候,也就該封印了。
刑名也不能辦了——畢竟歡天喜地過大年,打打殺殺的多不吉利。
但是沒想到的是,圓明園之中,禛并沒有停下對文字的追究。
他的疑心病被接二連三的事情挑撥的越發嚴重。
朝中多有有心之人,甚至利用皇上的疑心,開始了黨同伐異——比如禮部侍郎查嗣庭主持江西鄉試,出的題目是四個字“維民所止”。
這四個字原本出自于詩經,大意是說,國家廣闊土地,都是百姓所棲息、居住的。
這個題目完全沒有什么問題。但是查嗣庭的政敵向禛告御狀,說“維止”兩字是“雍正”兩字去了頭,用意十分惡毒陰險——是要殺皇帝的頭!
這不是詛咒萬歲,還是什么?
這一刀捅得十分致命,可謂一刀見血,禛立即下令,將禮部侍郎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族人流放,因為查嗣庭是浙江人,遷怒之下,禛下旨,命令浙江全省士人,六年不準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
查嗣庭的哥哥——查慎行,是清代詩壇的著名領袖、集大成者。
因為受到弟弟的牽連,壓根兒什么都沒做的他,也只能奉旨帶領全家進京投獄。
聽說弟弟已經被殺,萬般痛楚之下,查慎行在路上老淚涕零,顫抖著手寫下了:“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的詩句,不久便去世了。
弘暉如今是端親王,在六部之中擔的差事又重,朝廷內外,進進出出,自然也沒少看見、聽見這些動靜。
聽說了查先生的那兩句飽含酸楚的詩——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
本來就已經感慨良多的弘暉大受震動。
他開始回想起了這半年來皇阿瑪的諸多行為。
歷歷在目。
其實在皇阿瑪之前,也不是沒有帝王興過文字獄。
但是也很少能鬧到皇阿瑪這種程度——作詩撰文、甚至隨意一句詩詞評論,都可以是入刑獄的理由。
活著的人被拉去砍頭,死了的人也不得安生,還要從棺材里抬出來鞭尸。
家人們在旁邊看著,撕心裂肺也不能哭出聲。
更不要提滿門流放了。
現在,朝廷上下,尤其京城之中,已經人人自危,文人士大夫不敢再輕易創作詩詞,而是把大量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故紙堆中。
但是實際上,就連做學問也是有危險的——因為做學問難免要評論。
任何人只要開口說話;只要說了一定體量的話,就不可能保證一定能把話說得處處周全,滴水不漏。
弘暉沉默地想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皇阿瑪如此這般折騰下去,會不會終有一天失了天下士子,百姓民心呢?
他給額娘請安的時候,本來想就著這事兒說上幾句,但是還是硬生生的忍住了。
額娘畢竟是額娘——哪怕明明對這件事兒有她自己的判斷,也很難讓她不以兒子的安危為重。
正在掙扎之間,雍正十二年的除夕已經近在眼前了。
立天燈、萬壽燈是過年最盛大的活動之一。帝駕回到了紫禁城后,天燈與萬壽燈立于乾清宮和皇極殿的臺基上,一派盛世景象。
宮里面也早已經都把對聯給“掛”起來了。
其實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對聯都是“貼”上的。
直到寧櫻做了皇后,覺得這樣用起來既不干凈,撕起來也很浪費,這才下了旨意,讓內務府安排奴才們在高處放置了特制的固定物,將對聯懸掛起來。
只要下面墜上重物,對聯便不會隨意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