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陽子這幫人此后再也沒來過,陸凝也沒有去找過他們。
事實上,她只等了五天,就騎馬離開了靈應府。
以她帶的東西來說,這樣出行其實顯得有些臃腫,因為行李增多了。她不得不給馬上配了一對箱籠來裝自己正在增加的行李,而不是像以前一樣一個包袱就能全都裝走了。
目的地也明確,繼續向南。
即使已經要入冬了,南方的天氣依然溫暖。陸凝一手牽著韁繩,另一只手夾著一本薄書,悠然閱讀著行在路上。她心態也不急,距離新年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三個多月足夠她確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
麻子從三仙島得來的這套吐納功法,名為《清平靈應通心法》,也不知道是誰取的名字。不過這不重要,陸凝看過之后試了試,發現這套功法雖然來自三仙島這個明顯有問題的地方,卻并不屬于什么陰毒的法門。
其開篇就言明,古有修仙正法,按時節吐納天地精氣,只待年歲一到,仙位自成。而如今,已無入仙途之大道,本功法依此模仿而成,須日日吐納日精月華,勤工不輟,或能清心健體,而仙緣若有,也須有大機緣方可成。
在這年頭,就算是普通拳經也要把自己吹得天下無敵一樣,這種開篇就寫上免責聲明的功法確實少見了。
如今,陸凝已經照著這功法練了三日。其實比起她那個森羅九轉心決來說,這個功法要容易不少,只要每日在日月升起之時,坐在高處按記述吐納一刻便可。
一個明顯的效果是,在她引動先天紫炁的時候,疼痛感會緩解一點。
雖然不知道是功法的效果還是她用多了已經有了耐受力,但這無疑是個好消息。陸凝每日默誦,爭取將這功法早日背下來,免得日后麻煩。
至于玄陽子送來的其他奇門書籍,她也翻過了,老實說,這些東西確實不適合輕易給人。
玄陽子本人給出來的是一本丹、符、水、箓的總集,他會的法術基本都在之前那個冊子里面了,這里記載的則是制作一些小物件的方法,不過每個都離不開血,甚至很多都是要妖魔作為材料的,也不知道玄陽子那戰斗力有沒有實際測試過。
這還算好的,剩下那些人就頗有些耐人尋味了。
劉跛子除了一套對陸凝來說沒什么用的拐法武功之外,剩下的內容都是拐賣和刑訊相關的書籍,俗稱拍花子那一類的手法,以及怎么針對武林中人封住其內力,折磨他們的竅門。白鐵衣幾個是一本,都是賣藝的障眼法,里面也有類似讓孩子上天,然后拋下尸塊再復原這等表演的技法。六指更不用說,一整本都是怎么捉小鬼養小鬼的缺德法門。猴手的則是飼養各類動物的手法,聽起來正常,但是這里面也包括了怎么讓動物聽命令殺人吃人的詳細記錄。
也就是陶玄祖和無戒這兩人的不怎么沾那些陰私手段了。
陶玄祖的分為兩本,一本講算,一本講醫。那本醫術都是些民間偏方,畢竟他本人醫術水平也肯定不如有真傳的正經大夫,但那算經卻不同,光是有正經名字這一點就和別的有差別了——《大衍明宵經》前三章,這是一本殘卷,而陶玄祖似乎也是靠著這點東西當了個算命先生。
無戒的東西則是對陸凝來說算是意外驚喜了,他給的是三份抄錄在一本書中的佛經。陸凝是個不通禪理的人,但念誦那些佛經的時候,也能感覺到心緒平和,她幾乎立刻就意識到,如果能早點得到這佛經,之前走火入魔的狀況甚至可以通過誦經就消解掉。
這一趟可以稱得上是收獲頗豐,不過也讓陸凝對這個世界的情況有了更多認知。
玄陽子他們這些東西稱不上高明,卻也遠超出普通人的認知。而如同他們這樣的江湖異士恐怕也不算是少數,雖然武功可能比不上名門大派,卻有很多詭異莫測的手段。
今后還須更加謹慎一些為好。
一路南行,人煙稀少,就算有村鎮,也被戰爭波及,多數焚毀。陸凝以狩獵為主,盡量少動用自己儲備的口糧,等到了南疆的時候,馬鞍后面又多了一摞獸皮。
沒有經過鞣制,只是簡單刮掉了血肉的皮革也不會很耐放,尤其是在南方。陸凝走進了南疆的一個鎮子。這里還保留著市場,也能讓她將路上打到的這些皮革都出手。大魏的銅錢在此已經無法通用了,銀子還是可以的,不過陸凝也不準備將自己那點積蓄花在這里。
固然大魏已經到了那樣的地步,生活水平上還是比南疆要強一些的。陸凝看到很多衣不蔽體的人干脆就裹著個布走上街頭,那些商販吆喝叫賣的也都沒有什么正經東西,山貨、自家種出來的果蔬、木制的農具等等。陸凝找了個有門臉的商鋪,將那一捆皮毛比劃著賣給了老板,換來了一把很漂亮的石頭子。
“……所以這個就是南疆用的錢?”
陸凝知道這里也有玉石產出,不過她手里這些顯然不是玉石,而是普通石頭染上了一些礦物的色彩,經過打磨而成的。老實說,這種上山里走上一圈就能弄一大批的石頭作為一般等價物,公信力頗為令人難以接受,但就陸凝街上所見,除了以物易物以外,南疆的交易還真的在用這種石頭子進行。
這就很有趣了。
陸凝將兩顆石頭在手中拋接,同時觀察市場上的交易,估摸著石頭的價值。
一顆石頭能換三根肉干……看起來購買力還是不錯的。但大魏境內肯定也不會認這種東西,所以這般情況也從未傳回大魏。
她在一個擺滿了各類山貨的攤子前蹲下,將手里的兩粒石子放在了那攤販面前,指了指一捆草藥。
攤販捏起兩粒石頭,剛要點頭,陸凝又指了一下草藥旁邊的一些干蘑菇。攤販愣了一下,擺了擺手,從草藥中分出了一點,又抓了一把干蘑菇,從兜里摸出一張紙將它們擺上去,比劃了一下,表示就這么多。
陸凝見狀,又指了指那些藥草,擺擺手,然后指向攤位角落里的一個皮革刀鞘。攤販連連搖頭,捏著一粒石子給她看,另一只手伸出了四根手指。
最后,這樁手語交流的買賣以陸凝又給他三顆石頭,只買下刀鞘和少量蘑菇干成交。
她將刀鞘綁在腰帶上,又將自百面千相得到的小刀塞進去綁好搭扣。這才離開了那攤位。轉過一個彎,她就把蘑菇干丟給了幾條街角的野狗。
南疆的平民似乎并不知道他們與大魏開戰了。
他們生活貧瘠,消息閉塞,即使這樣的小城鎮當中,也沒有任何像樣的管理制度,只是靠著幾個被推舉出來的,和里正差不多的人維持著秩序。
當然,從那些石頭來看,她知道這里應當有幕后的掌控者。
陸凝無意屠戮平民,她固然看不上南疆人入侵的舉動,卻也對大魏沒有太多歸屬感。她現在只是來找找南疆有沒有什么能讓她在這一階段任務里面多賺點好處的隱藏支線。
即使相比于之前有了不少成長,但陸凝還是不喜歡去搞什么局面控制這一類,反倒是多殺些妖魔之類的可能更加符合她的想法。她在鎮子里轉了一圈,就發現了這里亂葬崗的方向,便出鎮走向了那邊。
朦朧的紫色涌上了陸凝的雙眼,在眼睛傳來的微微刺痛中,她也看到了亂葬崗上飄動的幽魂。
“夠了。”
紫色一閃即逝,陸凝也開始掐起手訣來。這些并不符合養小鬼的標準,但足以作為“五鬼搬山”這個法術的素材。
玄陽子那本奇門法術當中后四個都是需要珍貴素材才能使用的,五鬼搬山要的是幽魂幡,巨渺方寸需要靈性活尸,神行千里需要腳馬,而移形換位需要神魂牌。
至于這些素材,當然要自己煉了。
陸凝摸出幾個用白布制成的小旗子,往空中一甩,一手掐訣,開始喃喃念叨拘魂咒,將這亂葬崗上的鬼魂全部聚集向旗子上。她這些旗子用料都是普通的木頭和布料,上面也承載不了太多鬼魂,不過一時三刻,便已經煉成了。
“死魂的品質確實不如書上說的生魂。”陸凝將旗子收起來,它們只是表面上暗了幾分,如果是用活人生魂祭煉,按照書中所說,應該出現明顯的魂紋才對。
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狗叫。
陸凝一扭頭,發現是一只黑狗,瘦骨嶙峋,似乎是之前鎮子里見過的野狗之一,被她丟過蘑菇干的。
“你跟著我做什么?”陸凝瞥了這只狗一眼——用妖目。
狗的身上是正常生物的氣息。
動物追著投喂過的人過來,似乎也算是一種可以預見的情況,何況陸凝記得自己喂過好幾只,可追上來的就這一只。
那黑狗叫了兩聲,跑到一個墳包前。用前腳爪扒了一下地上的土。陸凝走到墳包前,皺眉說道:“你想讓我把這里挖開?”
黑狗嗚咽了兩聲,繞著墳頭開始打轉。
陸凝無可無不可,但她肯定是不會花力氣去挖的。她從手臂上解下一根綁繩,往地上一甩,那繩頭扎進了墳里面。陸凝捏著繩子一抖一甩,把一個鐵匣子從墳里“借”了出來。
“這里埋葬著什么人?”
陸凝將那個匣子拿出來,打開看了看,里面放了一個銅煙嘴,還有一個不知道什么做的哨子,被一根線穿在一起,但線大部分都已經爛掉了。陸凝看了看之后,抽了根線重新將兩個東西串好,給那黑狗系在了脖子上。
黑狗搖著尾巴對陸凝叫了幾聲,然后就往遠處跑了。陸凝將匣子還了回去,隨后跟上了那只黑狗。
她沒打算馴養這只黑狗,有一匹馬就夠了,學了那些東西又不是一定要用。
但是這只狗明顯曾經有過主人,她不會去追究背后的故事,她只是好奇這只狗要帶她去哪里。
黑狗將她帶到了一片稀疏的樹林旁邊,向著里面叫了幾聲。緊接著,就聽見樹林里面傳來了一聲呼喝,黑狗立刻沖了進去。
林中有個小木屋,木屋里走出來了一個老人。從花白的頭發和已經皺紋密布的臉就可以看出來,這是個年紀不小的人,只是他精神依然矍鑠,連拐杖都不需要。
“哦?”老人抬起頭看到了林子外面的陸凝,又看了看黑狗脖子上的東西,便抬手向陸凝招了招。
陸凝走了過去,不過掩藏在大衣下的手已經撫過了飛刀的刀柄。
老人將陸凝招呼近了小木屋。屋子里的陳設出乎意料,非常豐富,甚至有很多是大魏境內才有的物件。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從一個小碗里面抓了兩根肉干丟給黑狗,隨后才看向陸凝。
“把手放下吧。”
很標準的中原漢話。
不過陸凝并沒有照做,而是問道:“您是什么人?為何隱居在此處?”
“幾十年前,大魏曾經派了人來南疆,一為鞏固羈縻,二為教化當地,共百余人。”老人說道,“而后數十年,有被召回的,有不愿留下的,最后剩下的,寥寥數人。”
“您是其中一員?”
“我只是一介罪犯。”老人笑笑,“大魏慣例,這種吃苦的活,總要配一些刑罰較輕的工匠文士之類的,我便是其中之一。以功抵罪之后,若是了無牽掛的,或許就在當地娶妻生子,不回去了。”
陸凝點了點頭。
“此地原來也常有大魏商人,只是近些年來,逐漸少了,我老了,在此地居住下來,也不準備走動。所幸身體還算硬朗,一人居住,倒也無妨。姑娘,你呢?緣何一人來此?”
“南疆舉兵入侵大魏邊境,雙方已開戰日久,您不知道?”
老人愣了一下,倒是沒有更多吃驚的表現。
“終是打起來了?唉,苦了兩地百姓……”
“看來您也有些風聲。”
“不難猜到。鎮上南疆人與大魏商人都是認得的,關系不錯,沒什么偏見。但外來的南疆人表現如何,我們也都看在眼里。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打起來了,當年我們來此的時候,他們還是萬般歡迎呢。”
“幾十年了,老先生。”陸凝說。
老人嘆息了一聲:“是啊……我都已經是半個南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