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凝尚未能夠弄清楚滎陰城內的局勢——大概也沒人能窺見全貌。滎陰城內各方勢力錯綜復雜,官府、江湖人士、魔教只是擺在明面上的,再算上妖魔,根本無法確定暗處到底有多少股勢力,而這些勢力之中是否還有派別。
好在她也不需要頭痛這個問題,陸凝有很明確的任務目標,那么她就需要在這場混亂的局勢之中取得足夠大的功績,以便她做到“衣錦還鄉”。事實上,這個條件相當寬松,除了跟官府對著干這件事不能做以外,她無論將哪一邊作為對手,都能取得相應的效果。
是的,包括江湖中人,在滎陰城如今的局面下,恐怕也會成為亂黨。
傍晚時分,陸凝走進了長青樓,滎陰城內最有名的戲樓。
她留在那個盲女身上的一絲蹤跡,將她指引到了這里,五鬼搬山之法能把東西搶走,自然也能偷偷摸摸將東西塞到人身上。不過陸凝并不指望這個小手腳能夠一定生效,她僅僅是來看看結果而已。
在長青樓大戲臺右側的一根柱子角落,她撿起了自己貼在盲女身上的,被揉成了一團的符紙。
沒有伏擊?
啊,對方精神不是很正常,沒有繼續埋伏一手也是正常情況。不過這樣一來,陸凝就失去了能夠繼續追蹤的線索了。
此時,鑼鼓聲起,已經到了晚間上戲的時候了。滎陰城宵禁之故,晚上能出來聽戲的基本上都是達官貴人,當然,長青樓賺的也是這些人的錢。
陸凝可不準備在這里聽戲,她并不是對這種傳統藝術很有興趣的人,更何況現在事態也越發緊急了,雖然她目前還能處于游離于事態邊緣的狀態,但這恐怕維持不了多久。
而至于殺人這種事,她現在自然可以做到,倒不如說是目前最容易的。如果她真要殺那個盲女,那么她就不可能活過今晚。可是這沒有多少意義。
此時已經開始上客人了,官家、富戶、當地的豪門,這些人并不是為了聽戲來的。陸凝認得出其中有不少都是滎陰太守午宴請的那些人,這群人真是應酬交際不間斷的。
當然,戲樓開門做生意,只要不怕晚歸,自然是可以來此聽戲的,只要能趕在宵禁的時間之前離開即可。不過戲樓老板特意安排了那么晚時間的戲,心思可見一斑。
日光朦朧的黃昏倒影,穿過了戲樓網格狀的木質雕花窗,投射在地面之上。
仿佛是某種征兆,讓陸凝轉過身看向后方通向后臺的通路,緊接著,她就感覺到頭腦中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
她立刻伸手扶住了身邊的柱子,另一只手已經摸上了劍柄,下意識驅動妖目去看——然后她就發現,這個習慣并沒有得到自己需要的結果。
“這種特殊的視力……原來如此,你能憑借它追蹤到什么嗎?”
從幽深的通路之中,走出了一個中年文士。他給人的印象和這個時代常有的那種儒生類似,留著長須,以發冠束發,身穿褐色長衫,手里捏著一根玉質笏板。
不過陸凝還是第一時間感覺到這個人大概很有錢。
雖然不甚顯眼,但無論是玉帶扣,還是腰間的佩飾,袖口綴著的金珠,發冠上的珠寶,這些全都能隱約顯露出這個人家境殷實。但這樣一個人為什么會在這里?他是那個盲女的同黨嗎?
背后的戲臺正面正在緩慢涌入客人,距離陸凝這里并不遠,但是她能感覺到自己和那些人之間似乎被劃出了一條分界線,或許是從她撿起符紙開始,或許是她看到那斑駁的落日余光開始,她就被拉入了另一個世界。
“在下成知儀。”文士開口說道,“本來無意暗算閣下,只是燕離之遭遇,委實反應出閣下的危險,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不認得你,但是——燕離是那個女人?”陸凝問。
“然。若閣下無意繼續追蹤,在下亦當自此收手。若是閣下仍有意探尋我等隱秘,那便恕在下無禮了。”成知儀輕輕拱手,腳下微微踏出,一個動作,陸凝就感覺出了此人和燕離的不同。
他是有武功在身的。
“你取走了我的東西,現在反而問我要不要繼續追下去?”陸凝笑了起來,“若是收手,難道你還能還回來?”
“一,我亦不知如何歸還一種能力;二,此番探查之能,于我等實在過于危險,不敢留于閣下身上。”
“那還有什么好談的?”陸凝拔出劍來,一步走入柱子所營造的陰影之內。隨著日頭墜向地平線之下,廳內的燈光代替了窗外的天光,反而更顯得這片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昏暗異常。
“在下所持之物,名為‘生殺予奪’。”成知儀微微昂起頭,“你收取一物,亦將被吾奪走一物。物之質先取相仿,此非交易,故予奪之物,未必等價。”
陸凝微微皺眉。
“既要正式交手,便須遵循公正之道,方能令你心服口服。謀奪之舉,可行明暗之計;然刀劍相交,棋逢對手,便不可輕慢。”成知儀后退一步,讓自己徹底被陰影所籠罩,“而吾長于拳腳暗器,不習兵戈,因天性不喜好勇斗狠。話雖如此,若有必要,亦可以此制敵。”
這個家伙的危險性確實比燕離要高。
陸凝可沒有把自己的本事向對面和盤托出的愛好。她只是思考自己現在能夠用來對付這個家伙的方法——對于已經和無數稀奇古怪超能力戰斗過的她來說,基本上一瞬間就知道,在成知儀沒說謊的前提下,她必須要摧毀那個叫“生殺予奪”的物件才行。
就在這時,破空聲襲來,陸凝立刻一個扭身,躲開了襲擊過來的一枚暗器——一發鐵蒺藜。她借助扭轉身體的力道,提氣前沖,瞬間縮短了雙方的距離。
“著。”
成知儀從陰影中打出一拳,和這拳頭同時出來的還有一發暗器。陸凝根本不需要思考,揮劍彈開了暗器,并繼續以身法躲開了成知儀的拳頭。
這一拳的力道并不大,太像一招誘招了。
而陸凝這明明有力量反擊卻還是避戰的行為顯然也在成知儀的意料之外,他發出了一聲訝異的低喃,隨后又是甩出三枚暗器,旋身一腳踹向陸凝腹部。
陸凝凌空一記鳳點頭,躲過三枚暗器后,雙手架起長劍,硬頂這一腳,如她所料,這一腳的力道也不算很強,她甚至都沒被踢出多遠,如果真的發力運氣,甚至能直接將成知儀打出去。
而成知儀則揉身而上,一抹亮光閃過,笏板已經敲向陸凝面門,速度并不快,不過陸凝還是扭頭躲開,然后伸手拍向了成知儀的胸口,這一掌拍在實處之后,陸凝卻是一沾即退,根本不進行發力。
雙方插招換式走過了這么一輪之后,成知儀都有點驚愕了。
從拿到“生殺予奪”之后,除了知曉其正體是什么的少主之外,他就不怕任何對手了。就算是另外幾個同樣拿到了少主賜予的法器的同僚,他也認為自己的實力在他們之上。
這并非是傲慢,而是他在自己審慎的性格下一一判斷過同僚實力后得出的結論。
同僚沒有一個具備以命相搏的后續手段,或者說,拼死這種事已經是他們能做到的極致了,只有他根本不需要在乎死亡。對方獲得了多少,就要吐出多少。如果對方取走了他的性命,那么相對應的,對方的性命就會被他奪走——這是一種近乎無敵的防御。
然而,成知儀并未因此就感到超然。他從少主這般手段便知,世上有許多玄妙隱秘之術,天下或許就存在能夠克制自己的法門,因此就算要針對某些人行動,他也會事先將信息收集一番。不過,如果真的要陷入戰斗,他也會對應將自己的本領大致告訴對方,以保證戰斗的公平性。這可以說是他的自信,更算得上是他的執著。
陸凝表現出來的追蹤能力,已經足以跟隨著燕離讓圣教的行動暴露出來了,這很不妙,所以他必須出手。但是,先警告即可,警告無效,才會戰斗,一般來說,戰斗也很難避免。
但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陸凝這樣的對手,在獲得“生殺予奪”之后少數幾次戰斗中,對手都沒有領會到他這件法器的作用,不是仗著身手敏捷接了他的暗器,就是倚仗武功高強打傷了他。
陸凝這種基本上全都是防御和回避,甚至抓住機會攻擊了自己一下也只是沾了一瞬間的打法,他從來都沒見過。
難道光憑剛剛那短暫的介紹,陸凝就猜出了他的全部本領?
懷疑產生的時候,片刻的分神,讓他肩膀上又中了陸凝一掌,依然是輕輕擦過,只帶起了衣服上的一些褶皺。
“既無意戰斗,為何執意不退?”成知儀壓低聲音問道。
“哦?你怎知我無意戰斗?”
陸凝依然將劍揮舞得寒芒四射,連成知儀都看得出她劍法精湛,卻沒有一次被這劍招刺中,甚至有幾次差點要刺中的時候,他眼睜睜看著陸凝將劍收回了。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
成知儀加速了自己的拳腳速度,也不再以假招試探對方,而是開始全力出手。但他很快就發現,無論自己怎么進攻,陸凝依然穩穩壓住他一線,攻守轉換之間猶有余地。
陸凝武功比自己高,這是成知儀知道的,只是他本以為憑借“生殺予奪”足以拉平雙方的差距,可陸凝這舉動卻讓他開始疑慮。
自己的評判中是否存在謬誤?陸凝的年齡與其戰斗經驗不符的表現,是否有他尚未知曉的背景?
就在此時,陸凝輕盈翻過了他頭頂,手掌在他背后輕輕一按一送,將他往前臺的方向推出去了一段距離。
“你!”
兩步踉蹌之后,成知儀的臉色又多了幾分慍怒。
“公平戰斗,這是你說的。”陸凝又閃開了成知儀甩出的兩枚暗器,“當然,你的武功如果更高一點,或者你不用這種光明正大戰斗的方式與我對抗,我大概就很難找到對付你的方法了。”
她甚至將劍收了起來。
“如果你真的無意戰斗……”
“我可一直在認真戰斗啊,成知儀。”陸凝手掌平伸,擺出一個拳腳格斗的架勢,“畢竟要想贏,就必須先解除那個生殺予奪的威脅,只要從你身上拿走東西,就會相應被你所拿走一些,所以在解決它之前,我是不能輕易碰你的,不是嗎?”
“聰敏……很多人并無你這般敏銳。”成知儀放棄了擺架勢,而是直接向陸凝走了過來,“那么,我便過來好了。”
“施壓對我沒有用。讓我猜猜看吧。”陸凝輕盈地邁開腳步,“前胸,肩膀,后背,你覺得我為什么要觸碰這幾個地方?換句話說,如此重要的物品,就算我不知道它具體是什么模樣,它應該會被放在哪里?”
成知儀已經放棄了武力攻擊,但陸凝還是只是跟他兜圈子,以陸凝的輕功,只要不想讓成知儀碰到自己,就肯定能躲開。而成知儀一直無法碰到陸凝,動作也越發凌亂,隨著陸凝的話語,他愈發肯定自己已經被陸凝看穿了“生殺予奪”的效果。
她甚至開始尋找了,而且似乎從一開始就在找!
她知道我不會把生殺予奪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
她已經對我的性格有了判斷。
她——
等等。
成知儀的臉上終于出現了驚愕的表情,他忽然意識到,剛剛并不是自己腦內在想這些東西,而是自己腦內有個聲音在不斷重復著類似的事情。
在這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一條幽深又潮濕的溶洞,磷光照耀的地下水路沿著地下河道流向似乎永遠未知的遙遠之處。他并不在岸邊,而是身處于河中,而他所擁有的五只眼睛,只能看到自己正在隨波逐流,而身體卻并不能受到他絲毫掌控。
繁雜到他已無法聽清楚的絮語已經充斥了他的腦海,剝奪了他的行動能力,他沿著水路溯游而上,即使他心知這是一條已經必然走向絕境的路途。
直到一絲痛楚讓他透過那幽暗的水,看到了一絲現實的景象。
“這東西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掌控的,只要意志出現缺口,它就會趁虛而入。”
他看到自己的腹部被挑開,一枚沾著血液的刀幣被陸凝從腹部的皮膚下挑出。
“咕嚕……”
成知儀最后聽到自己發出了一聲吐出水泡一樣的聲音,隨后,他,或者說那條魚,就鉆入了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