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酒又一次陷入了夢境。
依然是那片熟悉的迷霧,這次,沒有不安和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坦然與篤定,朝著前方一直走啊,走啊,終是又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蘇小酒”就站在迷霧的盡頭,一改曾經的的披頭散發狼狽不堪,這次她穿了一身干凈的灰色宮裝,頭發也是整齊的雙丫髻,看她走來,巴掌大的笑臉上,露出一抹親切的笑容,一如多年不見的老友,靜靜的看著她一步步走近。
直到蘇小酒在她三步遠的地方站定,她才開口道:“你來了。”
聲音甜美軟糯,帶著十幾歲小姑娘特有的稚嫩,蘇小酒也對她笑道:“你今天,不一樣了”
不止是外表,也不止是神態,而是她整個人的身上,都散發著一種祥和嫻雅的氣質。
“蘇小酒”俏皮一笑:“你是想說,我變干凈了,漂亮了對嗎?你也一樣。”
她忍不住莞爾一笑,長的一模一樣的兩人互相夸贊漂亮,算不算是自戀?
“我這次來,是專程同你告別。”
“蘇小酒”緩緩開口,眷戀的目光在她身上慢慢移動,似乎在透過她,看向曾經屬于自己的那些時光,隨即釋然一笑:“謝謝你幫我了卻心愿,讓我可以安心離開。”
她被春末所害,最大的心愿,自然是報仇雪恨,但不知為何,對她的感謝,蘇小酒卻無法高興起來,只是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問道:“你要去哪里?”
眼前的“蘇小酒”只是一縷魂魄,不知她口中的離開,是去輪回,還是去另一個世界呢?
“蘇小酒”并沒有回答她,只是朝著她輕輕的揮了揮手,蘇小酒不明所以,剛想問是什么意思,身邊驟然起風,將迷霧重重吹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你要干什么?!”
她產生強烈的不安,本能后退想要躲避那漩渦,“蘇小酒”卻依然只是笑,手上動作不停,終于漩渦越來越大,將兩人圍繞其中,很快又拔地而起,在半空中旋轉起來。
“快放我下去呀!我恐高!”
天旋地轉間,“蘇小酒”輕輕拉住她的手,在她耳邊道:“別怕,我帶你去個地方。”
微涼的觸感讓她稍稍鎮定下來,向問問她到底是什么地方,但一開口,卻灌了一大口涼風,嚇得她趕緊把嘴合上,閉上眼睛等待落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風小了些,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失重感,她在恐懼中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腳下依然是那片迷霧,好像她們根本就沒離開過。
就像秋風中的落葉般身不由己,再看“蘇小酒”,卻并沒任何慌張的神色,表情反而隱隱有些期待,她也就鎮定下來,靜靜的等著降落。
“到了!”
隨著“蘇小酒”一聲輕呼,面前的景象豁然產生變化,迷霧消散,有什么東西漸漸變得清晰,她慢慢睜大眼睛,高聳入云的樓房,川流不息的車輛,喧鬧的街道兩旁,霓虹燈互相輝映的閃爍著,她們靜靜飄落,站在一家咖啡店的拐角處,但路人皆行色匆匆,并未因為她們格格不入的裝扮多看一眼。
蘇小酒的呼吸急促起來,這里,這里是
“是不是很熟悉?”
“蘇小酒”笑著看她,帶著看透一切的了然。
“這里是你來的地方,也是我將要去的地方。”
突然,一個小男孩騎著平衡車朝她們的方向沖了過來,待蘇小酒發現,已經躲閃不及,正準備伸手將他拉住,小男孩卻穿過她的身體,追上了在前面不遠處等他的媽媽。
蘇小酒的指尖像是被燙般攸地攥緊,驚慌的看著四周,原來,原來路人根本就看不到她們,原來她現在跟“蘇小酒”一樣,也不過是縷魂魄嗎?
“怎么會這樣?我為什么也來到了這里?”
這里不是“蘇小酒”投生的地方嗎?現在她一起過來,難道說,她又死了?
那蕭景呢?娘娘呢?張姑姑和孩子們呢?
“你好像并不想念這個地方。”
她看向“蘇小酒”,不知該怎么回答。
這里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她怎么會不想?
曾在無數個夜里夢到自己又回到了現代,可從沒想過,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她第一反應不是喜悅,而是深深的恐懼。
“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我要回去,你快送我回去!”
“把你確定嗎?”
“蘇小酒”一揮手,周圍的景象發生變化,她們站在了一座商場里。
漂亮的衣服,鞋子,寶寶,各種琳瑯滿目的商品被整齊的擺放在貨架上,妝容精致的導購們正兢兢業業,微笑著接待每一位客戶,來往的多是打扮時尚的年輕女孩,她們手里拿著奶茶,說說笑笑的在她們面前走過,偶爾拿出手機看一看,雙手飛快的回復過信息,便繼續跟同伴逛下去。
“蘇小酒”看著她怔愣的樣子,又是一揮手,景象再次變化,這次她們來到了一條熱鬧的小吃街。
黑夜阻擋不住人們對享受生活的向往,小龍蝦,臭豆腐,螺螄粉,烤榴蓮,鹵味……各種各樣的地方小吃前皆圍滿了食客,熙熙攘攘的街道,四處洋溢著親切的人間煙火味。
蘇小酒站在一個蒜蓉烤生蠔的攤位前使勁吞著口水,那生蠔伴著蒜蓉和粉絲,在火上滋啦滋啦噴濺著油水,引誘著過路人的味蕾,她下意識去掏手機:“老板,來一份生蠔!”卻在摸到腰間的荷包時僵住了身形,右手無力垂下,改為尷尬的捏住了裙擺。
她訕訕的看向“蘇小酒”,干笑兩聲:“呵呵,忘了他看不到我們了。”
戀戀不舍地再看一眼已經烤成金黃的生蠔,她低下頭,腳尖在地上來回踢著小石頭——當然,她并踢不到。
“看過這些,你真的不想再回來嗎?”
“蘇小酒”分明看出她一瞬間巨大的失落,終于大發慈悲,揮手將那些景象散去。
兩人再次出現在一片沙灘上,四周有海鷗不停的飛旋,陽光溫溫熱熱,周圍卻空無一人,天地間,再次只剩下她們兩個。
“蘇小酒”望著遠處蔚藍的大海出了回神,末了感慨道:“這里真好啊!比在大淵有趣多了。”
“嗯。”
蘇小酒悶悶的坐在一旁,好像有點明白她帶自己來這里的目的,難道是要帶著她一起投胎?
“哧!傻瓜,你在想什么呢?”
“蘇小酒”竟讀懂了她心中所想,走到她身邊一起坐下,說道:“我并沒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帶你一起轉世。”
“但是,”她的口氣忽然認真起來,“但是,我可以把轉世到這里的機會讓給你。”
“什么?!”
蘇小酒驚訝的看著她,這種事也可以讓的嗎?
而且,把機會讓給她的話,“蘇小酒”又該去哪呢?
“我可以重新回大淵去,那里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她看著蘇小酒,“可你不一樣,這里才是你的家,你真的甘心留在大淵度過漫長的一生嗎?”
“我……”
這一次她回答的不再干脆,現代——大淵,兩個相差了幾百年的時空,若是剛來的時候讓她選,她當然會選擇回去,可是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這個選擇竟變的如此艱難。
“你只有一個時辰考慮,耽擱的太久,便哪里都回不去了。”
兩個時空不停在她腦海中交錯,時而是現代優渥的生活環境,時而是蕭景那張清俊的面孔,蘇小酒伏在膝蓋上,痛苦的抱著頭:“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愛情可以再有,可回去的機會只有一次。
兩種聲音充斥在耳邊,一個勸她自私一點,先回去再說,一個卻諄諄勸解,真愛難尋,一旦回到現代,這世間便再無蕭景。
“不要吵,讓我靜一靜,求你們!”
“蘇小酒”微嘆,看著海面不再說話。
伏在雙膝上,回憶著來大淵之后所有的點點滴滴和喜怒哀樂,似乎除了剛開始做粗使宮人那段時間,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快樂的。
而在現代的她,每天都為了生計苦苦奔波,最愛的爺爺奶奶早就離世,她翻遍了腦海,都找不到一個可以想念的人。
現代再發達,可她真的就快樂嗎?
一個時辰轉瞬即到,“蘇小酒”已經起身,靜靜等待她的答復。
“我想好了,還是回大淵去。”
這一次,她回答的異常堅定,她舍不下蕭景,舍不下娘娘,還有張姑姑,孩子們……對了,那里還有十七,若她就這么走了,十七在某種意義上便成了孤家寡人,他一定很難過。
還有徐穎,她還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姐妹,若得到她的死訊,一定也會很傷心。
其實,并非大淵有多需要她,而是她根本離不開大淵。
“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咱們有緣再見吧。”
“蘇小酒”再一次鄭重的同她告別,隨著她揮手,身體飄到了半空,而后慢慢變的透明,最后,化成漫天白色的光點,像潔白的光之精靈,圍繞在她身邊旋轉幾圈,最后消散在了天地間。
雕欄畫柱房間內,已經燃了三天的醒神香依舊冒著裊裊青煙,試圖將床榻上的麗人喚醒。
屋子里聚集了許多人,林斐然林太醫正神色凝重的為她切脈,蕭景,榮妃和張姑姑則站在他五步開外的地方,因怕打擾他診斷,連呼吸都緊張的控制著節奏,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林斐然的身上,確切的說是集中在他的臉上,隨著他或蹙眉,或搖頭而焦灼。
蕭景面容依舊清冷,但布滿血絲的眼白和緊貼在身側顫抖的雙拳出賣了他的隱忍和自持。
自小酒落水已經過去三天,可她卻毫無醒來的跡象,若非她的呼吸如常,身體也依舊柔軟,面色紅潤更是一如熟睡的模樣,他都忍不住懷疑,她是否真的拋下自己去了。
隨著林斐然的表情變幻,他的心臟也似被一只無形的大手肆虐揉捏,幾乎喘不動氣,用幾近哀求的目光看向榮妃。
榮妃了然,異常艱難的開口道:“郡主她,到底如何了?”
她明媚的杏眼布上一層陰郁,蒼聯聽到槍聲趕到湖邊時,小酒已經躺在岸上昏迷,旁邊的湖水染著絲絲嫣紅,她命人去查探,結果卻在湖中打撈出春末的尸體。
一槍斃命。
結果已經很明顯,定是小酒開槍殺了她。
能讓小酒不念舊情,對向來視作親妹的春末痛下殺手,她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春末要對她不利,而她出于自衛,不得不開槍。
想到都是那賤婢害的小酒如此,榮妃心如刀割,枉她自詡慧眼如炬,卻沒看出春末狼子野心,當即便下令,將春末滿門抄斬,以泄心頭之憤。
她知道這么做對喚醒小酒根本無濟于事,但在意識到她可能永遠失去小酒時,唯有嗜血和殺戮才能為她短暫的平息怒火,轉移哀痛。
好在林斐然并沒讓她等太久,終于起身,但因為蘇小酒的癥狀實在特殊,輕蹙的眉頭并未解開,對榮妃作揖道:“回娘娘,郡主脈象一切正常,但神智似乎被夢境束縛,所以一時無法醒來。”
“被困在夢境?這是何意?”
頭一次聽說這種荒謬的說法,榮妃的聲音頓時冷下來:“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三天以來,郡主都只是在睡覺?!”
林斐然后背驚出冷汗,從脈象上看確實如此,但這話說出來,別說娘娘不信,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眼下他也無法解釋這一現象,于是叩首道:“恕卑職才疏學淺,為安全起見,還請娘娘將王原判請來,或可解答一二。”
榮妃正欲開口,身旁的人已經風一樣掠過,抓著林斐然的衣領,將他重重抵在了柱子上,壓抑著怒氣質問道:“庸醫!你既沒能耐救郡主,為何不早明言?!”
后背火辣辣的痛,林斐然被他單手舉著,緩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無力道:“實在是因為郡主的脈象、脈象與常人無異,卑職本以為她睡過一覺就能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