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求庵。
紅花映著灰墻顯得異常儂艷。
蘇好意白衫青裙團扇遮面,隨著丫鬟走了進來。
她與玉如璧約在此處見面,從花魁大會前到現在,兩個人都未見面。
蘇好意甚至都未能好好向她道謝,所以心中難免不安。
玉如璧一身淡綠春裝,人也如觀音凈瓶中的柳枝一般柔美靈秀。
蘇好意見了連忙上前問道:“你前些日子沒出來是不是被家中長輩訓斥了?”
玉如璧笑著搖頭,發髻上的蜻蜓發釵微微顫動,好像要振翅飛去:“并沒有,是我自己膽子小,沒敢再往外跑。”
蘇好意聽了忙點頭:“還是小心些為妙,你們家規矩大,不像我打小野慣了。”
“我雖然在家里,心里卻一直惦記著。叫春雨她們打聽著,最后聽說你贏了才總算放心,”玉如璧笑著說:“真可惜,都沒能跟你說句恭喜。”
“該是我不好意思,都沒跟你好生道謝。”蘇好意拉住玉如璧的手說:“這次僥幸能贏,多虧了你們幫忙。若只靠我自己,早就輸慘了。”
“得道多助,”玉如璧抿嘴一笑:“總是你有驚人之處,才有這么多人愿意助你。所以你也不必耿耿在懷,我們又不是菩薩,從來不能普度眾生。也只幫自己想幫的人而已。”
玉如璧的話讓蘇好意格外暖心,她認識的玉如璧永遠都這么體貼溫柔,端莊嫻雅。
倘若自己是男人,那是一定非她不娶的。
換言之,蘇好意此生最羨慕的人就是玉如璧的丈夫了。
因此笑著推了推玉如璧道:“聽說你有好事了,我是特意恭喜你的,有個小玩意兒送你,別嫌棄。”
說著拿出一只錦盒遞給玉如璧,里頭是一對玉娃娃,只有三寸來高。
但材質上佳,雕工也精細極了。最令人稱奇的是,那個女娃娃的五官神情和玉如璧頗為神似。
玉如璧知道蘇好意口中的好事指的是她和周逸辰的親事,不由得微微紅了臉,說道:“別亂說,還沒定準呢!”
一旁的丫鬟忙插嘴道:“都擬了草帖子了,有什么不準的!”
所謂擬草帖子,就是男女雙方交換寫著彼此年庚八字、門第出身的帖子。
等一切商議定了再寫詳細一些,這叫細帖子。
一般來講,擬了草帖子就表示這門親事已經不離十了。
“周三公子我曾見過幾面的,”蘇好意笑道,又怕玉如璧誤會,趕緊補了一句:“不是在我們那里,是在街上遇見的。生得的確一表人才,聽說文章也寫得極好。這門親事堪稱良緣,不知有多少人樂見其成呢!”
玉如璧聽了只是低頭笑笑,臉上的神情忐忑多于喜悅。
蘇好意握住她的手道:“你擔心什么?男方必定是樂意才上門提親的。何況你人物、品性哪一點兒玷辱了他們周家?”
玉如璧回握蘇好意的手,聲音明顯有些顫:“別人不知你是知道的,我從不敢要太好的東西。”
在外人看來,玉如璧坐擁京城第一美人的稱號,多少總有些自傲的。
孰不知她內心深處十分自卑,對人與事從不敢過高奢望。
這一切都與她幼年經歷有關。
蘇好意的生母趙氏出身名門,品貌端妍,且十分有文采。
可惜的是她性子太過好強,事事不肯落于人后。
偏偏娘家子嗣衰微,兄長早逝,僅有的一個侄子又得天花死了。娘家因此除爵,她便覺得失去了靠山。
玉如璧的父親玉柏對她關愛有加,卻也不能消弭她的煩憂。
本來她生下的是一對龍鳳胎,只是玉如璧那個雙生弟弟先天體弱,沒等到三歲就夭折了。
那時候玉柏的妾室早于正室一年生下了兒子,玉如璧的母親對此頗怏怏。
好容易自己也生下兒子,誰想又半路夭折了。對于生性要強的趙氏而言,無異于強摘了心肝。
她本來就體弱,又愛動怒,因此便病了。
其實也算不得大病,只要安心診治療養,是可以痊愈的。
可從來都是治病治不了命。
趙氏心中憂憤思慮,偏偏那時候玉柏去地方任職,因為趙氏臥病,玉如璧年紀又小,所以就將妻女留在了京城。
病中之人本就心窄,再加上丈夫不在身邊,所以趙氏的心性便越發偏激。
她無處發泄,便將怨恨都傾倒在了玉如璧身上。
恨她不替同胞的弟弟死了,恨她是個女兒身不能繼承家業,甚至嫌棄她生得難看。
玉如璧小時候生得胖胖的,五官也沒長開,其實算不得難看,只能說不夠漂亮而已。
但趙氏求全責備,且不順心,就覺得女兒處處不如人。
幾歲的孩子并不能分辨是非,何況是來自親生母親的責難和辱罵。
她單只覺得自己不好,才會讓母親那么討厭自己。
趙氏在外人面前從來也不表露這些情緒,只有在背人的時候才會對玉如璧橫加指責。
這樣的日子,子玉如璧熬了三四年。
對于一個孩子而言,其漫長程度不亞于半生。
后來趙氏雖然去世,但她給玉如璧帶來的影響,卻無論如何也勾抹不掉。
蘇好意第一次見玉如璧就是在趙氏的葬禮上,出殯的隊伍中,玉如璧作為長女走在最前面。
棺槨停靈在城外的尼姑庵,蘇好意恰好陪著姹兒姨在那里吃齋。
因為趙氏對身邊的下人不好,所以守靈的眾人都不盡心。且玉柏又不在家,玉桂又不怎么管事,眾人到了半夜就都躲出去睡了。竟然只把玉如璧一個孩子扔在那里獨自守靈。
當時她又餓又怕,哭不敢哭,走又不敢走。
最后是蘇好意從廚房偷了饅頭給她,陪著她守靈到天明。
兩個歲大的孩子相互依偎著,守著靈堂里飄忽的長明燈。
后來的玉如璧女大十八變,出落成了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可用她自己的話說:“皮囊變成什么樣子終究是皮囊,內里的東西卻一直沒變。”
小時候母親對她的咒罵真的就如詛咒一般籠罩著她的三魂七魄,總是不時冒出頭提醒她: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