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城時滿含著期待，希望能拿到預想之中的結果，給自己、給村民一個滿意的交代。
返回時，屈子的精神狀態明顯不如之前，從天河機場出來，沒了盡快返回張家灣的想法，轉乘地鐵回家。
回來的路上想了一路，屈子始終沒有想明白，小心思害人的道理不少，為什么某些村民就是忍不住！
心灰意冷或許不太恰當，但失望和生氣是難免不了的。
剛回到家中就聞到熟悉的飯菜香氣，屈子將心中的煩悶壓制下去，換上笑臉走進廚房。
看著忙碌的背影，屈子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悄悄伸手捏起一條冒著熱氣的酸辣藕條放入嘴里，忍不住夸贊道：“還是家里的飯菜好吃。”
正在忙碌的女人轉過頭，歲月留下的痕跡并不明顯，眼中帶著慈愛看著屈子，輕輕笑道：“你爸爸知道你今天回來吃飯，特意交代我多炒幾個你喜歡吃的菜，還說今天不應酬了，回來陪你吃飯。”
“真的？”
屈子明顯有些意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又是疑惑道：“怎么……”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屈子快步從廚房走出來，沖著剛剛進門的男人笑著。
男人臉色紅潤頭發烏黑，鼻翼兩側的法令紋很是明顯，國字臉上眉目剛毅，手里拎著一袋子水果，看到屈子時臉上的剛毅瞬間換成和藹的笑容，“回來了。”
屈子快速點頭，走上前接過父親手里的水果袋，不用看都知道這里面全部都是自己愛吃的水果。
男人微微彎腰換鞋子，同時問道：“首都之行順利嗎？”
聽到這句話，屈子臉上的笑容多了一絲不自然，遲疑了幾秒種后誠實回道：“不達標，有化學殘留。”
屈成剛換好鞋子，不置可否的點頭嗯了一聲，不動聲色的朝廚房瞥了一眼，而后示意屈子跟自己來到客廳坐下。
“沒有監督好嗎？”
屈成剛看似隨意的坐著，語氣不重卻帶著無形的壓力，身為親閨女的屈子早就習慣了這種感覺，可還是忍不住端正坐姿，換上認真態度。
“有機食品發展中心的工作人員說有可能是耕種工具攜帶的化學殘留，但我不這么認為。”屈子如實說出情況，一點都沒猶豫，“我能猜到，肯定是有村民動了小心思，有機肥料的價格相比化肥的價格要貴不少，他們有理由這樣做。”
屈成剛輕輕點頭，并沒有說話。
“爸爸，種植有機蔬菜之前村委干部不止一次跟村民講述過有機蔬菜的經濟價值，村民們的積極性還是挺高的。”屈子輕蹙眉頭，低垂腦袋喃喃道：“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這樣自毀長城。”
屈子毫不掩飾自己的沮喪，引來坐在對面屈成剛的微笑，“凡事都要換位思考，你想不通只能說明你的思維方式還沒有徹底打開。準確來講，你還沒有徹底融入基層群眾當中。”
屈子茫然抬頭看著屈成剛，心里暗暗回憶自己在張灣村的情況，她自認為自己跟群眾沒有隔閡，要不然遇到事情村民不會找自己處理，這還不夠融入基層嗎？
廚房門口，一雙眼睛悄悄觀察著客廳里的兩人，她身后的櫥柜上，擺放著幾道剛剛做好的菜肴，爐灶上還有一只陶罐咕嚕咕嚕冒著熱氣。
“我聽說前幾天你找梅廣超幫忙了？”屈成剛淡淡說著。
屈子微微一怔，點頭承認。
“我記得，你跟梅廣超來往并不多，有時候還會拒絕跟他產生過多的交集。這次能主動找他幫忙，說明你確實想要幫村子里多做事情。”
屈成剛先是點頭認可屈子的做法，隨即話鋒一轉，又是說道，“換個角度來看，你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開始利用可利用的人脈資源，這算是一種成長。”
屈子本能感覺到父親這句話藏著別樣的意思，不自覺的皺緊眉頭。
屈成剛笑了笑，“很多人都說基層工作繁瑣復雜，你覺得是這樣嗎？”
屈子仔細想了想，慢慢搖頭：“要說復雜倒是有點，繁瑣算不上。”
基層工作，工作內容并不多，大都是經過層層審批后下達的執行文件，上面詳細標注著工作怎么去做。性格沉穩一點，嚴格執行就不可能出錯，即便是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是太跳脫，任務也很容易完成。
屈成剛似笑非笑地看著屈子，反問道：“為什么你會認同復雜呢？”
“因為村民多啊，人心……”
屈子下意識地回答，話說到一半腦子里突然閃過一道靈光，緊接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村民找自己處理事情……”
“利用可利用的資源……”
片刻之后，屈子露出恍然之色，她想明白父親為什么說自己沒有融入基層了。
從一開始，自己就把自己擺在了駐村書記的位置上，一心想著怎么幫群眾解決問題。盡管自己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嘗試過換位思考，卻也只是為了解決問題而解決問題。
群眾不傻，他們遇到事情第一時間找自己，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會想盡辦法滿足他們的需求。
說白了，他們覺得自己更容易利用，更容易成功。
想到這里，屈子面皮有些發燙，一直以來她都認為村民是由衷的尊重自己。現在看來，自己才是最傻的那個。
看著低頭不說話的女兒，屈成剛又是笑了笑，“你說的對，但也不對。”
屈子收起自己的心思，認真看著屈成剛。
“說你說得對，是你明白人心復雜。說你說得不對，是你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基層工作的重要性。”
屈成剛習慣性的從兜里摸出香煙，感覺到屈子眼神不善，干笑一聲丟在一旁，順手從茶幾上捏起幾顆干果放在手心，只是用手指揉捏著，不往嘴里放。
“先不說基層工作，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為行政工作人員最需要掌握的工作技能是什么？”
工作技能？
屈子沉思片刻，不確定的看著屈成剛，“責任心？”
屈成剛先是點頭，隨后笑著搖頭：“責任心固然重要，但這只是基本素養，不管在什么工作崗位，沒有責任心的人注定走不遠。不算！”
屈子再次低頭思考，卻想不出更好的回答，無奈之下只能可憐巴巴的看著屈成剛，嘴唇微微嘟起。
不知道什么時候，廚房里的母親來到客廳，在屈子身邊坐下，沒好氣地瞪了屈成剛一眼，“在家里賣什么關子，快點說。”
屈子聽到這句話噗嗤一笑，立刻挽住母親的胳膊，輕輕靠了過去，揶揄看著屈成剛。
屈成剛似有不滿，卻只能搖頭笑道：“明辨是非，擇優而為。”
“行政工作面對的就是形形色色不同身份的人群，人心復雜，如果不具備明辨是非的能力，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而你甚至連前面有沒有坑都不知道。”
這句話觸動了屈子，想想之前自己對待蘇策的態度，還真是被張明全左右了情緒。再拿張明全和蘇策作比較，屈子又是一陣羞臊，自己太傻了！
“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心思，這其中必然有壞的心思，但也不會缺少好的建議。如果只是明辨是非，沒有作為。最多能做到明哲保身，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叫瀆職。”
“明辨是非能讓人少犯錯，擇優而為能讓人在少犯錯的基礎上，取得更好的成績。”屈成剛語氣堅定，“同樣的工作崗位，為什么有人身陷囫圇，有人碌碌無為，有人則能發光發熱借機騰飛？”
明辨是非，擇優而為！
屈子似乎有了感悟。
“再來說基層工作，我黨存在的意義就是為數億百姓謀福祉。可分工不同，應對的工作也就不同，大部分行政工作者很難親身接觸到群眾，更不要說了解群眾的需求和想法。”
屈成剛一臉嚴肅，語氣中不由多了一絲凝重，“基層工作者是行政工作中重中之重的環節，優秀的基層工作者會因勢利導，在順從民心的前提下，引導群眾朝好的方向努力，這叫團結一心，共同發展。”
“優秀基層工作者放大了百姓的心聲，上級工作部門才能精準給予扶持，上下一心，不成功都難。”
“普通基層工作者或者是不合格的基層工作者是怎么做事的？他們知道百姓需要什么，但卻不做，因為在他們眼中，上級的想法才是擺在首位的。”
“一昧的應付滿足上級需求，置群眾的心聲不管不顧，耽誤了自己的前程，也拖延了上級部門的工作效率，這種人路子能有多長？”
屈成剛輕嘆一聲，“國家為什么要鼓勵大學生去當村官，為什么要提倡干部年輕化，相比起那些老油條，年輕人身上最大的優點就是赤子之心和滿腔的抱負和理想。”
“你們缺乏工作經驗，組織可以給你們機會一點點磨煉培養。可若是缺了上進心和單純的心思，培養你們當下一代蛀蟲嗎？”
話說到這里，屈成剛的臉色變得極為嚇人。
坐在對面的兩個女人皺眉深思，一言不發。
過了片刻，屈子突然抬頭看著屈成剛，眼神明亮問道：“爸爸，我會堅定不移堅持自己的初心。”
屈成剛收起臉上的嚴肅，他相信自己的女兒能做到這一點。
今天這番話讓屈子收獲很大，她看到了為來自己要走的方向，但心里還有一點疑惑，如何做到有效的因勢利導，讓自己成為有成績的人！
“爸爸，我很確定我這次挑選的項目沒有錯！”屈子先是篤定說了一句，臉上閃過一絲落寞，“我明明跟村民溝通確認過很多次，他們也答應嚴格執行了，可為什么還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屈成剛沉默了幾秒鐘，開口卻是轉移了話題，“你這次去首都，有沒有看升國旗？”
屈子愣了一下，誠實搖頭。
她一心考慮有機蔬菜的評測事情，哪有心思去看升國旗呢。但她又知道，父親不會無緣無故轉移話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藏著深意，靜靜看著父親，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屈成剛輕嘆一聲，眼神是有追憶，“前些年還在下面工作的時候，只要有機會去首都，必然會去看升國旗。”
“人是情感動物，很善于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自己骨子里藏著某種情愫。”
“每次看升國旗，我都能清晰感覺到，身邊不同形色的人在那個時間都會變得莊嚴肅穆，同樣的情感在人群中流淌，慢慢融合在一起，影響到更多的人加入進來。”
屈子知道，父親說的是愛國情操！
“升旗儀式結束后，你會發現，剛才還寧聚在一起的情感瞬間消失，每個人重新換上自己特有的面孔。”
屈成剛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道：“可每次升旗，這種情況都會重新上演一遍，你知道為什么嗎？”
關于升旗，屈子看到過相關的視頻，確實跟父親說的一樣。可被當面究其原因，屈子一時間還真不好回答。
“標桿！”
就在屈子盯著父親等待答案時，身邊的母親突然說出兩個字，這讓屈子心神一震。
屈成剛連連點頭，對自己的妻子投去溫和的目光，接著說道：“對，就是標桿。”
“升旗儀式本來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卻調動了每個人隱藏在心底深處的真實情緒，因為在同樣的環境中，他們看到了相同的東西，而眼前的事物又能勾動大家共有的思想，所以會產生思想上的共鳴。”
屈成剛看著屈子，淡淡笑著：“古往今來，向來不缺標桿，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新的標桿出現。這不是英雄主義，而是真真切切的風向標，有了這些風行標，善于盲從隨大流的人才有目標。”
“如果再給標桿賦予更有利的光環，效果自然不用多說。”
“標桿是形式不假，但卻能帶來真實存在的效果。就像放羊一樣，為什么會有‘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的說法？因為有頭羊的存在，放羊的人不用加倍付出就能得到不錯的結果。”
“這是千百年來總結出來的智慧，可很多人卻不會利用。所以，知人善用，也是管理者必備的技能之一！”
屈成剛飽含深意的看著屈子，緩緩起身笑道：“如果連思想相對簡單的群眾都不能管理好，怎么有機會跟同樣聰明的對手博弈？”
“你呀，還要好好學習！吃飯吧！”母親附在屈子耳邊笑著打趣一聲，起身走向廚房。
屈子看著父母的背影，特別是屈成剛的背影，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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