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像黃瓊這樣的老狐貍,表情可以偽裝,但瞳孔的自然反應卻騙不了人。
其實黃瓊的嫌疑并不大,畢竟他是自己提拔上來的,在東漢沒有丞相之職的情況下,太尉便已經位極人臣了。
他實在沒有反對自己的動機和理由。
“不知董太守他們到底在何處?”
對于兩萬大軍無故消失的奇聞,表現出好奇心也很正常。
“說起來也簡單,他們偷襲微山湖的水匪,特意隱藏了行蹤。
偏偏那些水匪也難纏,在湖上與他們周旋了十來日,這才一舉殲滅。”
這個理由雖然略有牽強,倒也解釋得通,畢竟行軍打仗出其不意是常見的操作。
上次段熲率領的涼州軍,不就搞了個奇襲嗎?也沒見有人大驚小怪。
“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黃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次事件連他都感覺到了不對勁,畢竟整個過程似乎都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陛下,按理說這點事情不至于鬧到如此地步,是否有人故意哄抬?”
“是啊,太尉一直明察秋毫,波瀾不驚,為何此次也著了別人的道呢?”
劉志順水推舟地引導。
黃瓊怵然而驚,他低頭回憶起這件事情的始末,從一夜之間流言滿天飛開始,到絡繹不絕的屬官上門來找他“商量”。
這期間,他的情緒幾乎被一支看不見的手撥弄著,越來越緊繃。
特別對下個月殿試能不能成功舉行的擔憂,更讓他焦躁不安。
“陛下,臣……慚愧呀。”
想通了這一點,黃瓊老臉一紅,活了一大把年紀,大風大浪也見過不少,當年被當廷罷免時,也沒見這么心浮氣躁的。
怎么如今位列三公,反而失了分寸,居然陰溝里翻了船,如何不讓他無地自容。
“有件事情,之前我一直不能肯定,所以也沒跟你們提起過,你是太尉,也該知道真相了。”
見劉志神色嚴肅,黃瓊便知道肯定是大事了,“陛下請講,臣洗耳恭聽。”
此刻黃瓊的態度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剛進門時的怒氣沖沖,到愧疚不安……
不過劉志很期待,待會兒他又會變成什么樣呢?
“你還記得當初兗州和青州流民沖擊司隸之事嗎?”
如此大事,黃瓊自然是記憶猶新,當時京師人心惶惶,比之如今更甚幾分。
“那時龍麟衛便察覺到,有人在故意煽動百姓,四處造謠惑眾,甚至還挑唆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沖擊關卡,毆打府吏。”
“竟有此事?”
黃瓊的臉色也很難看,那時他幾乎一心撲在縣試上,其他的事情都沒怎么關注。
但無論如何,身為太尉,如此大事居然絲毫不知,這便是明顯的失職。
“緊接著,龍麟衛發現公孫舉等人的叛亂,也有朝廷勢力在后面布局,而清河王的國相卻秘密進京,與人頻繁密談。”
“清河王?”
雖然黃瓊有些吃驚,但卻沒有對劉志的話提出質疑,大約是聽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覺得什么荒唐的事都有可能發生了吧。
“是的,剛開始我也不信,尤其是當年他寧死不從逆賊,令我也甚是嘆服。
可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他不說是親身參與,至少也是知情不報,縱容那些人繼續作惡。”
黃瓊倒吸一口涼氣,說實話,在他們這些經學家心里,始終覺得陛下樣樣都不如劉蒜。
無論是學識,性格、謀略和品格,劉志都明顯遜色于后者。
只是造化弄人,劉蒜兩次都和帝位失之交臂,只能說是命運不濟吧。
但盡管心有遺憾,他也從未想過要廢帝另立,那可是動搖國本的謀逆之舉啊。
可是聽劉志的口氣,京中卻有人動了歪心思,想要廢掉劉志,立清河王為帝。
是什么人,如此膽大妄為,不管不顧?
說實話,這五個月以來,他對劉志的觀感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很多。
他可能是有很多缺點,處事不夠圓融,手段也有些生澀,身為帝王卻過于至情至性,而且缺乏雷霆手腕……
仔細想想,他的短處似乎可以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但他卻有種奇異的矛盾魅力,有著一個明君最基本的心懷蒼生之大慈悲,他銳意進取,雄心勃勃……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他在學識、心性、手腕和判斷能力上的進步,十分神速。
幾乎是肉眼可見的在大踏步前進著,許多看似天馬行空,卻又如神來之筆的策略,每每讓他驚嘆不已。
現在再進行比較的話,他寧愿選擇劉志,雖然在他的統治下,大漢的未來充滿了無限的不確定性。
但卻讓他不由自主地滿懷希望,迫切地想親眼看一看將來的世道。
而劉蒜,性子穩重有余卻進取不足,雖行之有度,卻從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可能會是個仁君,但卻只會延續安帝與順帝的老路,而處處都露出頹敗之氣的大漢帝國,需要的并不是一個守成之君。
只有大刀闊斧的改革,壯士斷腕的決心,不顧一切的勇氣,以及非凡的謀略,才有可能讓沉疴難返的大漢化腐朽為神奇,重獲新生。
固然劉志目前還做不到這些,但他卻在努力一步步朝這個目標靠近。
曾經,他也是個堅定的改革派,在順帝一朝無數次上疏,針砭時弊,痛陳厲害,希望能夠去故納新,挽救每況愈下的帝國。
那時候的自己,彈盡竭慮地四處奔走,不斷收集資料,尋找著完美的救世之策。
現在回頭想一想,還禁不住心潮起伏,熱血澎湃。
官場上幾起幾落,看盡世態炎涼的他,已經垂垂老矣,終于等到了那個愿意改變的帝王。
可到底是何時,他已經變得小心翼翼,瞻前顧后,為了一點小小的成就便沾沾自喜,不思進取了呢?
“陛下,臣愧為三公之首,卻失察若此,實在是……”
黃瓊的語音竟然微微有些哽咽了,舉手齊眉,深施一禮,“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自相識以來,劉志還從未見過太尉如此失態,他伸手托住了黃瓊的雙掌,誠懇地看著他。
“此事太過匪夷所思,太尉又全心投入舉察新制,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