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他完全就是個愣頭青,一心只想著破局,除掉梁冀保住自己的性命。
可后來梁冀死了之后,之所以選擇留下他毒殺漢質帝的證據,目的很單純,主要是為了預防梁太后。
要說那時候的他,離深謀遠慮真的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純粹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
就這么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現在,從前他總覺得自己運氣不夠好,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他真的是個氣運之子。
當初的小心謹慎之舉,如今卻無意中又為他化解了一個大難題。
韓演認罪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師的每一個角落,隨之而來的便是梁冀毒害先帝的驚天舊聞。
之前,雖然大家一致認同梁冀死有余辜,但依然有很多人在背后詬病劉志。
即使梁冀再驕橫跋扈,可沒有他哪來的當今天子,畢竟是他拿著刀,在大殿上逼著眾臣答應劉志上位的。
不然的話,到現在劉志都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縣侯,還不一定躲在哪個疙瘩犄角里默默過日子呢。
盡管那時候的劉志,一點也不感謝梁冀把他扶上帝位,可這話說出去誰信呀?
所以在其他貴族心目中,梁冀是劉志的大恩人,通敵賣國確實是滔天大罪,但皇帝最后趕盡殺絕,怎么說都有點忘恩負義的味道在里面。
這一點雖然沒有人敢明說,但心中多少會有些嘀咕。
可如今小皇帝的事情一傳開,事情便完全不同了,眾人都是恍然大悟,難怪劉志頂著梁太后的怒火,也一定要斬草除根。
敢情梁冀一直有弒君之心呀,這誰能忍呀?
瞬間劉志的種種行為,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梁冀對他不再是有恩,而是有仇了。
有仇不報非君子。
中德殿中年輕的帝王雙目堅毅,雖然報了仇,他也不是個君子,但……
他是皇帝,是這個天下的最高主宰,而君子,只是為了規范和鉗制那些讀書人的產物。
所以,他只要達成目標就好,其他的都是浮云。
他的面前,是一道詔書,宣告將韓演夷三族的奪命詔書。
自他登基以來,這不是第一次發布這樣的詔書了,他的第一次,都給了大逆不道的趙戒。
挾持太后,誅殺帝王,這樣的罪名在后世都夠誅十族了,雖然他也恨得咬牙切齒,差點沒繃住,把誅九族給提前拉出來。
但最后理智還是戰勝了怒火,畢竟重刑的目的還是在于震懾,只要能達到既定的效果,沒必要多增殺孽。
這時代雖然人命賤如狗,忒不值錢,但沒人也萬萬不能,眼看著人口越來越少,下滑嚴重,還是沒必要搞什么誅九族了。
輕輕吹了吹未干的墨跡,劉志罕見地親手草擬詔書,可見他對此事的重視。
“伯元,云何,此次整頓天下吏治,肅清朝堂風氣,任重而道遠,朕就靠兩位了。”
堂下太尉尹勛,尚書令袁盱都凜然斂容,鄭重其事地舉手行禮。
殺天下貪官污吏,誅世家三族,這樣的事情沒幾個人愿意親手去做,所以尹勛和袁盱身上的壓力不小。
“陛下,韓氏的誅殺令,就讓臣去執行吧,云何主持六部,人事復雜,需要溫厚仁義方能統轄。”
尹勛上前一步,神色沉靜地看著劉志,袁盱微微有些動容,他和尹勛雖然同為陛下心腹,但關系并不是很好。
畢竟同為朝廷重臣,又分屬不同的利益集團,沒必要走得太近,那樣容易惹人猜忌。
劉志微一沉吟,便點頭應允了,“也好,你是太尉,比云何更震得住那些人。”
尹勛出身并不比袁盱差,鞏縣尹氏亦是一流世家,其伯父尹睦曾為三公之一的司徒。
而其兄長尹頌,更是在漢順帝時為太尉,尹氏家族的多名成員都身居要位。
其為人剛毅直方,舉高第出仕,曾三遷邯鄲令,政績不凡,還曾出任尚書令。
當日劉志誅殺大將軍梁冀,尹勛積極參加謀劃,事后被封都鄉侯,也從此得到了他的信任。
一路升遷,如今已經到了職業生涯的頂點,以壯年之身成為三公之首的太尉。
大漢歷史上,也曾經有過丞相、太師之類的雄職,到現在都已成過眼云煙。
如今太尉之職雖然逐漸式微,卻仍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耀眼存在。
尹氏兩代之內,一門三公,這份榮耀十分罕有,但盛極而衰,居安思危的道理,尹勛又何嘗不懂。
自陛下親政以來,三公九卿的職權一再被削弱,某些職位甚至已經被邊緣化,不再具有實權。
這次黃瓊被罷免之后,劉志甚至未曾補充司徒之職,隨著尚書府和御史臺的崛起,翰林院和中書省的權力也在不停地擴充之中。
他有種預感,三公九卿制,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遲早有一天,陛下會大刀闊斧地砍掉。
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套更新更完善的體制,而他尹勛,很可能將是本朝最后一任太尉。
能否全身而退,還是到最后聲名狼藉,全靠自己的取舍了。
如今韓演的前車之鑒擺在眼前,尹勛思之再三,最后決定主動替劉志完成體制改革。
這并不是僅僅為了自保而采取的策略,他曾經仔細的研究過陛下的種種安排。
順著他的思路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最后他不得不贊嘆,陛下的選擇確實是對的。
三公九卿制,各種職權混雜不清,體制龐大,辦起事來效率低下不說,還特別容易藏污納垢,是滋生貪腐的土壤。
尤其是尚書府崛起之后,如今的三公九卿,許多人純粹就是在吃閑飯,尸位素餐。
等這次大清洗過后,皇帝的集權行動完美收官,到時候他有理由相信,陛下決不會再養著這么多閑人。
與其什么事都讓陛下自己來背惡名,不如把這個惡名讓臣子來背。
將來皇帝若能成就千古明君,流芳青史,那他今日的退讓也就值得了。
對于尹勛的決絕果斷,劉志也有點意外,雖然他比較欣賞對方的才能,但世人誰能不戀棧權勢。
他架空三公的行為,相信在朝的諸位大佬,心中多少都有點兒明白了,可一來他們認為此事尚可徐徐圖之,還有挽回的余地。
二來以他們的權勢還可以聯手向陛下施壓,讓他采取折中的辦法,不要用這么激進的方法來改革。
當初黃瓊便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只是正巧遇到天災,被劉志利用起來,逼迫他退隱。
不過,他的下場還算是好的了,畢竟黃瓊為人比較正直,又幫助劉志進行了科舉制度改革。
而且他還曾經出任劉志的講師之一,二人之間也算有些師徒之名。
等過一段時間,劉志甚至打算重新聘他為太子太傅,將來還可以輔佐他未來的皇嗣。
對于有功之臣,即使雙方理念不同,他也不會虧待。
他現在求賢若渴,即使真的砍掉三公九卿制,只要尹勛自己還愿意屈就,就不會將他趕出朝堂。
到時候,就怕他下不來架子,畢竟是三公之首啊。
看著尹勛領命而去,袁盱也神情復雜。
“云何,尚書府五部也要進行自糾自查,掃清毒蟲,日后朕還要倚重爾等呢。”
到目前為止,六部尚書還差最后一部,禮部。目前禮部尚書的職權分散掌握在太常、太仆和大鴻臚手中。
其中大鴻臚也相當于后世的鴻臚寺,只是職權劃分更單純,只負責接待外國使臣。
太常的原班人馬將來直接改為禮部,太仆的職責則劃分到宮中掖庭來,算是徹底消亡了。
“諾,陛下,臣即刻開始全面清查,一定會嚴查到底,不容一絲瑕疵存在。”
袁盱把話說得太堅決,不留余地,劉志被他氣得笑了,這家伙,故意用話來套他的話呢。
“好了,水至清則無魚,差不多就得了,只要除掉首惡便可,不要弄得人人自危。”
這段指示,也就明確地給出了此次大清查的界限,讓袁盱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自從京師戒嚴開始,人心浮動,從京城到地方,都是一片兵荒馬亂,私底下暗流涌動,亂象叢生。
據最新的消息,兗州那邊已經有世家起兵造反,只是這年月信息不通暢,再加上朝廷有意隱瞞。
所以普通網羅大眾還不知道此事,幸虧今春各地都成立了屯田校尉,各州郡能夠在第一時間撲滅反抗,不至于釀成大禍。
而司隸校尉六郡,由于有精兵駐扎,也沒有出什么亂子,這就是兵權集中的好處了。
現在才過去了數天時間,如果繼續這么嚴打下去,后續可能會有更多的騷動。
袁盱這幾天是愁眉不展,整天都是焦頭爛額,此時終于討得劉志的旨意,心中焉能不喜。
陛下整頓吏治的決心,他看得一清二楚,怕就怕他年輕氣盛,不肯收手,逼得那些世家沒有退路,聯合起來造反。
到時候局勢一亂起來,即使有兵權在手,也難以收拾了。
“陛下英明,是臣糊涂了。”
袁盱順勢拍了一記馬屁,這是個妙人,正直無私卻又剛柔并濟,有能力也有手段。
劉志就喜歡這樣的人,相處起來舒服,不像李固和杜喬,雖然值得敬佩,但太剛則易折,不適合站在權力頂端。
說實話,若是這二位老臣還在,恐怕下場也跟黃瓊差不多,畢竟他們太固執,不懂得變通。
不像袁盱等人思想靈活,懂得順勢而行。
“云何啊,這次我就不為難你了,下次你可是責無旁貸了。”
劉志的話讓袁盱心中一緊,還來不及分析,便聽皇帝又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記著,只要你忠心為國,不事二君,朕絕不會虧待于你。”
這話他只說一次,也算是他對袁盱的特別獎賞,當然,這也是一次警告,重點不在于忠心為國,而在于不事二君。
國就是大漢,他雖然是大漢的天子,卻還代表不了整個國家,所以,他要的是一個不二之臣。
先要忠心事君,后才是大漢天下,至于袁盱有沒有聽進去,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諾,陛下教誨,臣當銘記在心,不敢稍忘。”
袁盱目光肅然,伏地下跪,以最端正的姿態,向他宣誓了自己的忠心。
果然是個聰明人,一點即透啊。
劉志哈哈一笑,親自走下來,雙手虛托扶了起來,順勢又在他肩上拍了拍。
“好,朕相信你,你我君臣共同努力,必能開創一段盛世輝煌。”
此刻袁盱也是心潮澎湃,今日劉志的種種言行,已經清晰地向他表明了信任的態度。
為人臣者,能夠得到君王的認可,這是莫大的榮耀,也是他終身的目標。
當然,他也不會就此恃寵而驕,因為信任是相互的,世上豈能有無緣無故的恩寵。
而且,這份恩寵也不可能永恒不變,需要他用真心來交換。
“去吧,度過這個難關,相信局勢就會徹底明朗起來。”
話說到這里就夠了,太直白反而也有假了,劉志已經漸漸地體會到“分寸”二字,過猶不及,是永遠的真理。
趕在劉志的生日之前,韓氏滿門抄斬,京師夏門口血流成河,數百口人頭落地。
上至白發蒼蒼的老者,下至嗷嗷待哺的嬰兒,無一幸免,就這樣劉志還算手下留情,只殺了宗族三代,沒有涉及其母族和妻族。
因為韓氏是大家族,其姻親也同樣都是大家族,這要是殺起來,那牽連的人數也太廣了。
百姓們扶老攜幼地來看熱鬧,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面對如此慘烈的場景,卻沒有一個人同情,反而還拼命吐口水。
如今可是封建社會,君權天授,在百姓們的心中,那可是如同天神一般。所以毒殺皇帝的幫兇,誰不恨得咬牙切齒的。
這還只是京師韓氏一族的人口,在其家鄉舞陽,還有多達上千人要處斬。
與他同時處斬的,還有曾經出庭作證的張惲和劉廣、孫干等人,他們也都是夷三族。
只是他們都是貧苦出身,家族人少,沒那么打眼罷了。
巍峨的朱雀門樓上,劉志負手而立,遙望著遠處熱鬧非凡的夏門,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