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耳畔傳來病榻之上趙侯趙章這一句族叔的時候,大司徒的心隨即就不禁出現了一陣地顫動。
聽出了床榻之上趙侯趙章話語之中的那一份深深的無奈,大司徒趙化緩緩抬頭看向了前方的這位貴為趙國國君的族侄。
映入大司徒趙化眼簾的則是面前床榻之上趙侯趙章臉上那一抹怎么也掩飾不住的虛弱,以及夾雜在那虛弱之中的濃濃不甘之情。
曾幾何時,這位從自己叔父手中奪回原本屬于自己的趙國國君之位并帶領趙國軍民擊敗當時不可一世的魏國甲士的趙侯趙章是多么地意氣風發。
此刻的他卻只能無力地躺倒在臥榻之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疾病日漸耗空,自己的生命力被病魔一點點地消耗殆盡。
因為這一場突然而來并且威勢兇猛的大病,趙侯趙章的身體幾乎快要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而他往日心中生起的無限雄心面對自己此刻無比虛弱的身體也只能變為深深的遺憾與不甘。
“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這首千余年后詩圣杜甫游歷成都蜀侯祠之后寫下的《蜀相》之中的名句,用來形容此刻的趙侯趙章卻是再貼切不過了。
陪侍在趙侯趙章床榻之前的趙國大司徒趙化原本不理解趙侯趙章下令召回大軍的舉動,但是在見到此刻快要油盡燈枯的趙侯趙章之后卻是什么都明白了。
趙侯趙章之所以會在前線大軍進攻秦國函谷關的關鍵時刻下令召回,不是他看不到秦國東出對于三晉的威脅,而是他不得不選擇這么做。
說得直白一點,趙侯趙章召回晉陽君所率領的十五萬大軍并派出大司馬趙平出使秦國,都是在為他的身后之事做著準備。
戰國初年之時,地處函谷以西的秦國有自秦厲共公起的“四代亂政”;可是趙國國內政治傾軋、權力爭斗卻是一點不比秦國遜色半分甚至猶有過之。
翻開趙國那數百年的歷史我們就會驚訝地發現,趙國每一代國君繼位都或多或少有著內部的權力斗爭。
遠的有趙襄子趙無恤之后趙桓子與趙伯魯之后趙獻子爭奪趙氏族長之位,近的是十年之前趙侯趙章與公子趙朝爭奪趙國國君之位。
歷史如果按照原來的軌跡往下發展下去的話,趙國還將經歷趙成侯趙種與公子趙勝爭位、趙肅侯趙語與公子趙緤爭位、趙惠文王趙何與公子趙章爭位等一系列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權力角逐。
在這其中最為悲慘的一場權力爭斗,莫過于最終釀成了“沙丘宮變”的趙惠文王與公子趙章之間博弈了。
在這之前誰又能夠預料到曾經那個雄心萬丈、大力推行胡服騎射使得趙國軍力迅速崛起的趙武靈王竟然最終會落得一個饑餓而死的下場呢?
毫不夸張地說,正是這一場接著一場地內部權力爭斗大大耗費趙國的元氣,也在事實上助推了秦國橫掃六合、一統天下的進程。
若是趙國國內能夠少一些為了爭權奪力而進行的廝殺,不說能夠破滅秦國滅亡趙國的野心,至少也會使得秦國的統一之路經歷不小的坎坷。
不過人心確實是世間最為難測的事物,要想趙國內部放下爭端、一致對抗西邊日益強大的秦國又哪里有那般的容易呢?
說到這里也就不得不感嘆一句,秦國一統天下確實是天命所歸了。
后話不必再提,讓我們重新拉回到此刻的趙國,拉回到此刻都城邯鄲趙國宮室中的這一寢殿之中。
“唉……”
與床榻之前僅剩下的大司徒趙化對視良久之后,床榻之上的趙侯趙章緩緩吐露出了一聲長嘆,隨后他的話語便響徹在了大司徒趙化的耳畔。
“族叔,若是趙章的身體依舊如同過去那般康健,我一定會支持族叔繼續攻擊秦國的函谷關甚至我還愿意在這邯鄲城上與那來犯之敵大戰一場。”
“君上,我……”
聽到床榻之上的趙侯趙章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語,站在其面前的大司徒趙化胸中有千句萬句話語想要說出來,可是最終話到嘴邊卻是怎么也說不出口。
看到他臉上的這般模樣,趙侯趙章臉上的神情由不甘變為了深深的平靜,與他對視的目光之中也不由帶上了幾分堅定。
沉默數息之后,但聽床榻之上的趙侯趙章輕聲說道:“可是我知道這場重病快要將我的生命消耗殆盡,恐怕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當此危急之時,能不能攻破函谷關、能不能攻入秦國的關中腹地,對于我趙國來說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
“族叔,我現在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
聽到趙侯趙章話語說到這里忽然一頓,站在他身前的大司徒趙化突然面色一肅,幾步之間就已經來到了趙侯趙章的面前,“君上,趙化愿為君上、愿為趙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族叔此話實在過了,我趙國還沒到覆滅之時。”看著來到自己近前的大司徒趙化臉上的那抹嚴肅,趙侯趙章臉上努力擠出了幾分笑容,“族叔,如今趙國唯一要做的就是一個‘穩’字。”
當緩緩吐出這一個穩字之后,趙侯趙章腦海之中似乎是浮現出了什么不好的記憶,臉上隨即露出了幾分痛苦的神情。
寢殿之中再度沉寂一段時間之后,趙侯趙章對著面前的大司徒趙化緩緩說道:“我年幼之時的痛苦絕對不能在我的子嗣身上重演,十余年前趙國安邑所發生的那一切也不能再在邯鄲再次上演一遍。”
“經歷此次秦軍對我趙國的攻勢之后,我趙國再也經受不住另外一場來自內部的浩劫了。”
聽著面前的趙侯趙章支撐著說出的這一番話語,大司徒趙化心中對于趙侯趙章為何執意要召前線晉陽君所率領十五萬趙國大軍回國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君上,您之前之所以那么急著召回晉陽君以及其麾下的十五萬大軍就是為了……”
“沒錯,我調集晉陽君十五萬大軍回師,一方面是為了對付日益迫近的中山國大軍,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我的身后之事。”
既然已經將自己的考慮和面前的大司徒趙化說了,那么趙侯趙章索性也就將自己胸中所想一股腦地吐露了出來。
“在我死后,趙國必定會經歷一番動蕩,秦國甚至魏國、韓國都有可能趁我趙國動亂而從中分一杯羹。”說到這里趙侯趙章面色突然一肅,語氣越發地鎮定了起來,“而唯一能夠坐鎮趙國朝堂阻止這一切的也只有晉陽君了。”
“一方面,晉陽君不僅軍功卓著,而且在趙國朝堂之上有著常人無可比擬的威嚴。若是由他擔任輔佐重臣,既能夠穩定趙國朝堂也能夠震懾周邊諸侯。”
“另外一方面,晉陽君麾下所率領的十五萬趙國大軍皆是我趙國精銳,相信有他們在手內外宵小必然不敢輕舉妄動。”
默默聽著面前床榻之上的趙侯趙章所說的每一句話,大司徒趙化越發覺得此時將晉陽君趙垣召回確實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可是轉念一想晉陽君趙垣的特殊身份,大司徒趙化在同意之余,心中也難免有了幾分的擔憂。
“君上,晉陽君可是……”
“不就是襄子之后嘛,這件事我很清楚。”雖然聽出了大司徒趙化話語之中的含義,但是趙侯趙章卻是顯得并不在意,“我相信晉陽君的能力,同樣也相信晉陽君的品德,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既然如此臣就放心了。”聽到趙侯趙章對晉陽君如此信重,大司徒趙化雖然心中依然有所疑慮,但最終還是放下了這份芥蒂。
片刻時間之后,將趙侯趙章的用意徹底弄清楚的大司徒趙化,視線緩緩注視在了面前的趙侯趙章身上。
“君上今日專門留下我一人,并對我訴說如此一番機要之事,想必有大事相托。”嚴帶著無比嚴肅的語氣說完了這句之后,只看大司徒趙化對著趙侯趙章躬身一拜,“還請君上示下,臣還是那句話,君上但有所命,臣必誓死完成。”
看著面前如此鄭重的大司徒趙化,特別是注視到目光之中那一抹堅定之色,床榻之上的趙侯趙章知道自己過去還有今天的選擇都沒有做錯。
“好,族叔不愧是趙氏支柱。”一番稱贊之后,只聽趙侯趙章對著面前的大司徒趙沉聲說道,“我確實是有一件大事要拜托族叔。”
“族叔,我知道我的生命到了盡頭隨時有可能薨逝,但是晉陽君大軍趕回趙國還需要時間。”
“我會努力使自己挺到大軍歸來的那一天,但若是……”
說到這里趙侯趙章忽然就是一頓,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夠親眼看到大軍回返趙國,但是他知道那不過是理想之中情況罷了。
深吸一口氣之后,只聽趙侯趙章繼續說道:“若是我沒有等到大軍回返趙國的那一天,還請族叔以趙氏長輩的身份站出來主持大局,等待晉陽君大軍的到來。”
“君上……”
聽完了趙侯趙章這一番話語之后,大司徒趙化呼喚的語氣之中不由帶上了幾分悲哀,不由帶上了幾分痛苦。
到了這個時候,他如何不知道趙侯趙章今日之所以將他留在寢殿之中,正是因為要在死后將趙國的一切交由他趙化主持。
或者說得更加直白一點,趙侯趙章就是在托孤趙化。
清楚了這一點之后,大司徒趙化感覺自己的內心無比痛苦,仿佛此刻有千萬只螞蟻在啃食他的心臟一般。
看著自己面前大司徒趙化臉上的痛苦之情,趙侯趙章似乎是已經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實,臉上卻是浮現出了一絲淡然。
“族叔,不必如此悲傷,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態。縱使昔日管仲、孫武那般的天下大才也免不了一死。”
臉上輕輕浮現了一絲笑意,只聽趙侯趙章繼續說道:“我只希望在我死后,族叔與晉陽君能夠保住我趙國基業。這樣我也就可以問心無愧地去那九泉之下,見我趙氏的歷代先祖了。”
“君上,請放心。”用盡全身氣力說出這一句之后,大司徒趙化突然緩緩向后退了幾步并向著床榻之上的趙侯趙章躬身一禮,“但請君上放心,我趙化必然誓死守護我趙國基業。”
“好好好……”
“咳咳咳……”
聽到面前大司徒趙化說出的這一番話語,看著他臉上露出的那份鄭重,趙侯趙章先是連說了幾個好字然后便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君上……”
見到面前的趙侯趙章這般模樣,大司徒趙化來不及多想幾步之間便已經沖到了趙侯的身旁。
先是輕輕伸出右手示意他自己沒有事情,隨后趙侯趙章命令退到殿外的趙國宮人們取來了一件木盒。
“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族叔。”指著一旁趙國手中拖著的那個木盒,趙侯趙章對著身旁的大司徒趙化輕聲說起了自己的第二件事,“在那木盒里面有我寫下的對于趙國未來的一些規劃,還請族叔替我保存。等到晉陽君歸來之日,由晉陽君在趙國群臣面前打開。”
聽到趙侯趙章的話語,大司徒趙化輕輕從那位宮人手中取過了這件木盒,他的目光再次移向了身前的趙侯趙章。
“請君上放心。臣一定悉心保管這件木盒,一定不會讓它出半點差池。”手中捧著木盒,大司徒趙化堅定地說道。
“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一刻鐘之后,手捧木盒的大司徒趙化在前方數名趙國宮人的帶領之下,走出了趙侯趙章的寢殿并向著宮門之前等候了他許久的車馬緩緩而行。
行至半路緩緩轉頭回望后方那一座雄偉的宮殿,想著此刻正身處于那一座宮殿之中的人,大司徒趙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而與此同時身處寢殿臥榻之上,將自己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的趙侯趙章在放心之余目光也不禁投向了西方。
“秦公,此生你我恐怕無緣一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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