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是杜牧的一首詩。
在后世,人們對傳統文化的淡漠,使得趙微對清明的感受,大概也就是那么幾天假期了,不過在古代,這卻是一個十分重要的。
這一時節,生氣旺盛、陰氣衰退,萬物吐故納新,大地呈現春和景明之象,正是郊外踏青春游與行清墓祭的好時節。
前面連續幾日的雨洗刷了整個長安的城里郊外,令長安充滿了清新怡人的氣息,而這兩日正好放晴,使得原本有些泥濘的土壤堅硬下來,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趙驍特意跑過來,將屋門一掩,問他是否想要去祭掃一番。
然后趙微才反應過來。
自打紅袖招那一日后,趙微想起來一件事情,自己這具身體的原名,是叫做李知恥的。自己生父生母為了將自己送到此處,雙雙殞命。
那可是生父生母,即便趙驍對外宣稱的是養父養母。
這具身體的情況,趙微忽視很久了,以至于有時候會忘掉了這些。此時被趙驍提起,神情還是不由自主的一暗。
靈魂已然換了,可是血脈依然記得,這是深入骨髓的東西。
趙驍拍了拍他的肩:“這件事情,全看你自己心意,不用擔心些什么,祭拜一下養父養母是人之常情,旁人說不了閑話的。”
看著趙微明顯沉重的表情,趙驍也有些唏噓,母親身死,誰能好受,更何況,相見不相認,這才是最殘酷的。
即便是天人永隔。
“若是想去,我就讓晴兒陪你。”
趙微點點頭,他其實是不想去的,因為這只能讓他覺得痛苦,從中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愉悅。
但……總該是去看看的,正好李新也邀自己去踏青,位于長安東南的曲江池,和生父生母的墓地離得不遠,他相邀多次,是該去一趟。
趙驍確認趙微會去掃墓后,就跑去跟自家掌上明珠打招呼了。
趙晴難得顯現出不樂意的情緒來:“我都跟好幾個姐妹約好了!要一同踏青去呢!”
趙驍失笑,確實,祭祀祖先雖然是傳統習俗,但往往是家中長輩格外看重,年輕一輩對已逝先輩大都沒什么感情羈絆,有些可能都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了,是以會把這個當作一個春日郊游的佳節來對待。
這一點,在尋常郡縣城池,其實還是不多見的,而京城里,卻是大部分人都如此了。
無他,在京城里生活的,往往并不是在長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大都是因為公干而遷居至此,或者干脆就是南來北往的商賈腳夫。不論是致仕了,還是老了跑不動了,都會選擇榮歸故里。
不少人和趙驍家中是一樣的情況,也想祭掃,墓卻在祖籍。
這樣的話,清明節反而就成了一場大型的踏青游玩會了。
清明、端午、中秋、上元(其實就是春節至上元這十五天),是古時候的四大佳節,社會進程加快了,這種傳統的東西卻是未曾變過。
這些節日來臨時,普天之下是都有休沐之日的。和現如今的假期制度差不多,服務性的行業往往正是業績最好的時候,一般各大鋪子寧肯給店中伙計發些節日喜錢,也是不會放他們返鄉祭掃的。
晉陽那器具牙行就是屬于典型的服務行業了。這幾日忙里忙外的,又為這間鋪子,也為了那錢莊。
“明日清明,這鋪子就歇上一天吧!我打算……去養父養母墳前祭掃一番,可愿與我同去?”
趙微不懂這些,晉陽卻是又高興又羞澀,祭掃一般都是一家人的事情,喊自己去,那……原因哪里還用多說?
而晉陽不得不拒絕,她可不是尋常百姓,年年清明,文武百官跟皇室子女,都是要去皇城東郊、渭河以北的咸陽塬皇陵祭祀先祖的。
這種事情,哪里逃的掉?而且今日上午就得收攤關門,下午就要啟程出發了,整個祭祀大約要持續三天。此時過來,也只是跟他碰個頭而已。
趙微攤攤手,沒辦法了,只好自己去。
“來,嘗嘗。”
“這是什么?”
晉陽接過趙微遞來的葫蘆后,輕輕搖了搖,聽到了里面的水聲:“喝的?”
“嗯,莫要搖,打開趕緊喝,過一會兒便不好喝了。”
晉陽非常輕松的就將葫蘆塞子拔了出來,接著就聽到“嘶”得一聲氣響,然后就聞到了一陣甜甜的味道。
“我還以為是酒。”說著話,就準備對著葫蘆嘴喝去,“這個你喝過沒有?”
“廢什么話,喝過,你喝不喝!快喝!”
晉陽會錯了意,以為他曾嘴對著這個葫蘆喝過,臉色微微一燙,偏過身子不讓他看見,仰頭抿了一口。先是有一股輕微的辛辣感,然后就是清涼可口的甜在舌頭上來回跳躍。
晉陽沒喝過這么好喝的東西,有些驚喜,剛想張口說話,就感到胃中有股氣升了上來,沒忍住,打了個響嗝。
趙微也適時地大笑起來。
女子再怎么大方,也還是矜持的,此時如此沒形象的行為出現,當時就惱了,眼睛先輕輕瞟了瞟四周,發現沒人注意到這里后,眼睛才是一瞪:“又來消遣我!”
趙微又笑了一會兒:“這還真不是消遣你,這幾日市面上燒堿挺多,就拿來試著做了些,前面初做時,才是真的難喝,現在方子配得差不多了,結果發現真的很難保存,就像現在,你再喝,就不如剛才好喝了,不信你再嘗嘗。”
晉陽將信將疑的又抿了一口,果不其然,之前那種感覺消退了許多,基本就是些甜水。
不過趙微并不是只帶了這一葫蘆,示意石頭從背囊里又取出來一只小葫蘆后,接過來遞了過去:“喝一大口,慢點咽下去。”
晉陽伸手接過,再一次偏過頭不讓趙微盯著自己的臉瞧,這次晉陽有了心理準備,在舌頭充分感受到了那種新鮮刺激的感覺后,咽了下去,胃中依然是有氣的,這次卻是輕輕的打了出來。
“還有嗎?”
這下趙微直接把背囊里放著的小葫蘆全部拿了出來,擺在柜臺上足足有十來個,居然還有些炒制好的花生米。
趙微剝開一個遞給了她:“三日后你回來,正好花魁也開選了,要不要一起來。”
晉陽沒看他,一掌拍開了他的手:“你去勾搭人家姑娘,我去豈非礙事?”
“怎么會。”說著話,趙微將剛才那粒花生送進自己嘴里后,又剝開一粒遞了過去,這次晉陽沒拒絕,接了過去。
“就是去看看演出,據說不少行首都過去獻才獻藝,這平時若是想看,怕是得掏不少銀錢,更何況……”
晉陽滿臉問號的望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更何況……那么多美女當眾開撕,想想都刺激啊……”
“開……什么?”
“哈哈——就是姑娘們當眾明爭暗斗,這個比才藝表演有趣多了。”
晉陽翻了個白眼,沒有理他,這都什么惡趣味?
“你就沖著這個去的?”
趙微面容一肅:“當然還是想勾搭姑娘了,就擔心人家瞧不上。”
晉陽哼了一聲,笑得格外甜:“長安第一才子,想勾搭姑娘,隨便幾首詩詞砸下去不就好了?”
“才子什么的,根本名不副實,就會那幾首……”
“那就拿銀子砸,錢莊咱不開了,想要多少,我都給你。”
“說話算話?”
“后日我就把銀錢全部用牛車給你拖過去,你花不完不許見我!”
“當真?”說著話,趙微又剝了一粒花生,這次直接遞到了晉陽嘴邊,晉陽哼了一聲,眼睛一瞪,張口就咬了上去,在趙微的手指上留下了兩個牙印。
“哎喲!”趙微吃痛,趕忙抽回去,甩了甩手,然后沖著被咬的手指吹了兩口氣,還是覺得疼,直接就吮吸了上去。
騰得一下晉陽臉就紅了起來,扭過身去,不敢看趙微,手上卻是沒停,一手抓著一個葫蘆,一手抓了一把花生。
“你這女人!口是心非!那是我的,不許吃了!”
晉陽又是輕哼一聲,略略瞟了一眼趙微,然后嘻嘻一笑,當著他的面打開葫蘆,咕咚就是一大口下肚,有些刻意的打了個響嗝出來,結果打完又覺得自己有些粗魯,嘴巴一噘,朝趙微比劃了一下拳頭。
“你看你!都把我教壞了!”
晉陽看著瞠目結舌的趙微,不由得嬌笑了起來。
清明那天趙晴并沒有出去赴約,還是跟著趙微,打算陪著他。
“父親跟我說你不去了,怎么改了主意?”
“哥哥祭掃養父養母的事情重要一些,有我陪著可能更好,燕子那邊已經幫我帶話去了,說晚些到。”
趙微點了點頭,然后撫了撫她的腦袋,這小丫頭雖然古靈精怪,但是真的貼心。
祭掃的東西管事趙全已經全部給準備妥當了,老爺和夫人在家中祭祀先祖也會用到,正好是一起采辦的。
有酒食果品,還有紙錢。
而趙微則是在半路上專門采了些菊花。
馬車搖搖晃晃的,行進得不快,掀開車簾可以看到長安郊外竟是比城內還要熱鬧許多。多是出行的牛車馬車,亦或者是一家人或背或拎的慢慢走在那些平整的草地之上。
距離長安城越遠,看到的人就越少,不過再見到時,大都是三兩成群的,或是放風箏,亦或者是在樹上綁了個秋千,傳遞過來的都是歡樂喜慶的笑聲,并不會感覺到有絲毫壓抑沉重的感覺。
這讓從未體會過清明節的趙微有了些許感慨,原來這個節日,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愁云慘淡。
那自己這心情……總覺得有些高興不起來。
“我也好想蕩秋千呀……”
“唔……今日沒準備東西,回頭我那院子里給你扎一個,那銀杏樹正好夠結實。”
趙晴聞言很是雀躍。
“好無聊,還有多久到?”
駕車的是卞志偉:“大約還有半個時辰。”
“哦……好久哦……”
“哥,好想放風箏呀,哥你會放風箏嗎?”
“唔……還行。”
“哥,那你會做風箏嗎?”
“唔……也還行,沒做過,道理懂,可以試試。”
“那哥哥你會不會編柳條?娘親編得可好了,你給我編一個好不好?”
“哥……”
“哥……”
看著趙晴東撩撩西撩撩的模樣,趙微想笑,此時她又湊過來,還刻意擠了擠鼻子做了個鬼臉,趙微呵呵一笑,伸手捏了一下。
“等下編好了不許不戴!”
“哥哥編的肯定戴。”
“不戴是小狗!”
趙晴狐疑的打量了趙微一樣,看不出什么異樣來,重重點了點頭:“不戴是小狗。”
“好了好了,坐好,我給你講故事聽。”
趙晴高興地拍了拍小手掌:“好耶!好久沒聽哥哥講故事了,《西游記》我都沒聽完呢,就開始忙這忙那的顧不上了,先說好哦,我不要聽《琵琶記》那樣的。”
趙微思忖了一會兒,就把介子推割股奉君的事情講給了她聽,然后就說了寒食節的來歷和清明節的來歷。
這個故事不是那些情情愛愛的,婉婉道來時,都存著那么幾分慘烈的氣息。
“他……居然割自己腿上的肉……不疼嗎?”
趙微笑了笑:“介子推還是令人敬佩的……只是畢竟是個傳說故事,我也不好評斷。就拿晉文公來說,餓急了的人,見到了肉,不問哪里來的,也不吃它,只是喝肉湯,是不是怎么聽怎么覺得古怪?”
趙晴聞言一想,發現果真如此,那放火燒山逼他出來的事情就很值得推敲了。
“原來是為了祭奠他嗎,才有那寒食節?還有那插柳也是因為他,清明二字居然也是出自他的詩句。哎呀!我們不要說這些不開心的啦!”
“呵——好!不過生吃東西還是不好的。”
然后趙微就說了些特別特別小的小蟲子之類的東西,眼睛看不見,但是會存在,吃進肚子里,就很容易生病了。
趙晴偏著可愛的小腦袋:“既然看不見,哥哥是如何得知的?”
這時候已經有了放大鏡,但是沒有望遠鏡和顯微鏡,趙微倒也不好解釋,只能哈哈一笑糊弄過去。
“因為我很厲害啊!”
這兄妹倆一路上絮絮叨叨又笑笑鬧鬧,把無聊的氛圍打散了不少,同時把趙微原本還有些忐忑的心情也沖散了。
念及此處,趙微又使勁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惹得趙晴使勁搖晃:“討厭啦!頭發都亂了!”
這兄妹二人又是一陣嬉鬧,趙微則是幫著趙晴把她那頭發重新梳妝打理了一下,依然兩團小包子一樣的頭發分別盤在左右兩邊,同時鬢角處有兩股細細的小辮子垂下,煞是可愛。
不過馬車停下后,趙晴也就跟著規矩嚴肅了起來,乖乖的挽著趙微,一同隨在卞志偉的身后。
“當初李統領夫婦,便是樊頭帶著我們幾個尋得地點安葬的,大少爺節哀。”
趙微點了點頭,望向了眼前的兩塊墓碑。
“澤被蒼生,萬古流芳……”這一左一右的對聯中間寫得則是,“亡弟李守義之墓,兄李驍垂首謹立。”
旁邊的墓地同樣有副對聯:“奔波操勞半生,子孫安康萬世。”
中間寫著:“已故弟妹張楊之墓。”
李……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