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復其實和裴矩是一般無二的想法,看著只是稍微沉得住氣一些。
更何況,這可是京城,人家不懼你想必有什么底氣,若是硬杠起來真說不準吃虧的是誰,是以在一旁拉了拉裴矩的衣袖。
“這不是那些商賈上來求咱辦事,到了外面還是小心些,這錢莊開成這副模樣,必然有什么靠山,謙卑些總歸沒壞處。”
“不就是長安第一才子么?好好的書不讀,跑來這里行那等銅臭之事,且不說他本身就是趙驍那廝的養子,是一鄉野村夫,就算是親生兒子,背景也無非就是個一等忠勇伯,無權也無勢,怕個甚?”
蕭復突然就壓低了嗓音:“還有計相呢,耐心候著也就是了。”
蕭復話音剛落,就看見旁邊有一個打扮光鮮亮麗的公子哥領著十來個穿著甚為寒酸的讀書人走了過來。
正是李新。
李新朝王凱拱了拱手,并未開口說些什么,王凱就示意一旁的小伙計讓開一些,接著這十來人魚貫而入。
裴矩心氣兒正不順呢,見了這情形立時上前:“為何他們便能直接進去?”
“閣下可是在教老夫該如何做事?”
“你!”
蕭復趕忙再次拉住裴矩:“好歹七品官身,莫要做這等有辱斯文的事情,稍待片刻也就是了,等下亮明了身份,看他們如何自處!”
這時的趙微等人早已用完了膳,石頭也收拾好了桌椅,那些殘羹剩飯統統也都收進了食盒里,正好就看見了李新帶著那些落魄寒酸的說書先生進來。
趙微起身相迎,簡單寒暄了一番之后,趙微直接就進入了正題。
“如今這間鋪子需要聘用一些賬房先生,因為經營的內容相對特殊,是以但凡進來,需要簽訂一份契約,以保護儲戶秘密,這份契約既苛刻也豐厚,需要諸位自行斟酌才是。”
“趙公子,在下并不擅長算學……”
趙微擺了擺手:“是否擅長算學并不礙事,只看爾等是否愿意遵守契約,有關記賬和算學之法,我自會傳授。”
趙微拿出來的這份契約所有條款均已寫好,只留下了姓名、籍貫等個人信息未曾填寫。
眾人一人拿了一份打開一看,發覺契約著實苛刻無比。
不僅約定了夜間歸家時間,甚至約定了不得醉酒,其余款項更是細碎。
尤其是“約定期限三十年”和“終身不得入仕”幾個字眼,格外刺眼,頓時讓仍然憧憬著再寒窗如苦幾年的幾位打了退堂鼓。
但是這報酬……竟是月入五貫……
糧價未漲前,一斗約十文,五貫等同于五十斗的米,十口之家一天都吃不了一斗米!實在是太豐厚了些。
除此之外,這契約上還寫明了各項獎懲措施,洋洋灑灑的居然有十余頁紙!和以往漢國制定的契約著實不同。
一時間眾人紛紛將各自的疑問提了出來,大都是些很難用文字更加細致描述出來的,或者是有些模棱兩可的東西,趙微則是當真眾人的面一一解答。
“……總得來說,擬定如此細致苛刻的條款,是因為錢莊涉及太多儲戶的機密訊息,可能有些儲戶辛苦一輩子,也才掙到一貫銀錢。若是泄密,一生心血付諸東流……怕就不是簡單的銀錢問題了……”
趙微其實存的是“嚴苛化制度人情化管理”的心思。
這樣的用人方式會直接篩除掉一大批不愿意服從管理的人,同時又因為人情化管理的關系,使得愿意遵循這些制度的人產生很強的向心力。
打個比方,若是有人當真做了一些和條款相違背的事情,就可以根據當時的前因后果,根據事態的走向,還有情況的惡化程度來判斷,是否需要依照條款進行處罰,還是干脆網開一面。
依條款辦事了,那是白紙黑字理所應當,但若是網開一面了……那就把人心給籠絡住了。
這其實是不少現代企業用來增強員工凝聚力的手段,趙微沒少干過這事兒。
當然了,這和趙微是后世之人不無關系,他知道這個時代的“忠”可能會顛覆他的認知,但……嘗試的代價可能會很大。
李新帶來了有十余名說書先生,最終只有六人留了下來,有不愿意做的,自然也有被趙微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后,覺得心性不合適被篩除掉的。
六個人,就目前而言,夠用了。人太多,不方便管理還……坐不下。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帶他們熟悉這里的一應事務了。
有關接待客人,記錄密文等事,最為簡單,也就那幾樣東西,仔細一點不要搞錯了便好。
然而……此時的緊要之事,還是要趕緊把賬目謄錄出來。
此刻的喂錢莊開業不久,只有入賬,沒有出賬,所以正是容易統計和謄錄的時候,若是再晚些,這工作量便會翻了不止一番。
這時候的賬目可全都是些流水賬,只記下了第幾筆款項,由誰,存入了多少銀錢。
基本上來說,為了方便查賬時,不至于賬房看得頭暈眼花,每頁只記錄下一筆,因此此時喂錢莊內的賬本,已經堆積了好多出來。
“……以往的賬目只分入、出和余三項,以紅計出,以黑計入,是為朱出墨入記賬法……”
趙微在一旁做一些簡單的記賬培訓,這方面其實很好懂,就是簡單的求差值,難的地方不在這里,而是有些人根本不懂得如何求兩數之差。
在座都是成年人,學習速度很快,趙微擔心他們接受不了“0123”這樣的阿拉伯數字,是以全部用“〇一二三”這樣的漢字來代替,教他們如何不利用算盤進行加減法運算。
只是……有些習慣改不過來,那就是寫這些數字的時候,趙微習慣從左往右寫,從右至左從上往下相加減。
而他們……是從上向下書寫,從下向上從右至左相加減,看得趙微是別扭無比。
最后趙微只好隨他們去,連帶著將那份制作好的表格,也將原本左首的標題行改至了右首。
面臨這種社會普遍存在的書寫習慣,還是改變自己容易一些……
“……不過以往的賬目統計方法在此處并不適用,為了避免出現差錯,需要統計四項,分別是進、繳、存、該……”
趙微將明清時期才出現的復式記賬法說了出來,這種記賬方法不僅能檢查賬目平衡關系,還能直觀的顯示盈虧,很是好用。結賬時,若是進大于繳,或者存大于該,都代表盈利了。
這個相對之前的稍微復雜了些,所以趙微說得并不多,只是告訴他們目前所要做的事情,便是將現有已經拿過來的賬本都用蠅頭小楷謄錄到另一份賬本中。
而這一份賬本與其說是賬本,卻不如說是一頁頁的表格。為了方便記錄,和其余賬本不大一樣,是轉了90度后使用的,每頁都有十余行供書寫,其下則為小計。
“這是頭一個月,后面月月都需要制定一份,和流水賬目分開存放。”
“趙公子,儲戶的存進來的銀錢數目,是填至‘進’這一列還是‘存’這一列?”
“有關賬目變動,都在進和繳中,存和該分別是月初和月末存銀的盤點,是以進與繳的差額必然和存與該的差額相等。”
有關這方面的東西,其實若是憑空講,確實令人頭暈腦脹,但是趙微對著已經制定好的那一份份表格講解,是以眾人覺得這件事情根本不難。
尤其目前只有進賬,“繳”是零,而且是開業頭一個月,“存”和“該”也都是零,其實只要填寫一列便可,填完后再行計算,無比清晰。
這六個剛入行的說書先生都有些面面相覷,這件事情,就這么簡單?目前自己欠缺的,就只是手熟了?
之前……對賬目一事也是有所耳聞,一直都是很復雜的啊……
怎么……
看著這六個人似乎都會了,趙微松了口氣,沒理會他們六人鄭重的行禮,很隨意的沖他們擺了擺手后,看了看天色,小憩時間也該到了。
“王叔!”
“王叔!”
趙微一連喊了幾嗓子,王凱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公子有何吩咐?”
“快去吃午飯吧,不用再攔了,這邊要開始做事了。”說完趙微隨手一指,“那邊有位小兄弟肚子都叫了!”
王凱倒沒注意是否有小太監肚子餓得發出了聲音,他只是對趙微此舉頗為訝異,自己見過的公子哥這么多,對仆從這般關心的著實少有。
“不勞公子費心,這是常有的事情,不礙事,等今日打烊了,再喚他們去用膳。”
“行了,快些去吧!人不給餓出毛病來了。擔心鋪子的安危,那便分批吃,先去一半后去一半也就是了,平康坊的客棧酒樓價錢都不便宜,禮泉坊也不遠……”
趙微依然絮絮叨叨的交待著,王凱卻走了神,想起了上元夜,不擔心百姓沖擊宮墻,卻擔心百姓被踐踏至死的皇帝陛下。
王凱走神,趙微自然看出來了,頗有些無奈。
“幼……”趙微忽然腳背疼,“趙兄!來!”
晉陽聞聲緩步走來。
“快來說說你家老伙計,讓他們去吃些東西,都不搭理我,你說這人不得餓壞了,居然還跟我說歷來如此,伯父這樣也不是個事兒,總得要體恤一下下屬才是……”
王凱和晉陽雙雙口瞪目呆,進而扭頭面面相覷,而趙微見他居然還沒反應,就打算開口繼續勸說。
這將說未說的架勢唬了王凱一跳,擔心趙微再說出什么忤逆犯上的話來,讓一旁這些小畜生給聽見了,連忙呼喝一眾小太監趕緊聽吩咐去用午膳,頃刻間就走了個干干凈凈,讓趙微都有些緩不過神。
“這個……這個……”趙微在腦中努力措辭,終究還是找不出更形象的,只好對晉陽拱了拱手,“不動如山,侵掠如火……剛才是我出言不遜了……”
晉陽聞之氣結。
這群假扮小伙計的小太監們一散,門口排著隊的人頓時涌了進來,晉陽這下也顧不上趙微了,趕緊招呼石頭坐下準備做事。
那六個人中,趙微也安排了兩個去熟悉一下如何記載流水賬,如何幫著儲戶完成一系列的手續。
在鋪子里忙忙碌碌加亂亂哄哄的同時,裴矩和蕭復一前一后,也施施然走了進來。
裴矩左手負在背后,右手高舉那紙調令,側過身子來瞥過一眼趙微,輕仰頭顱,高聲道:“在下會記司中司會,得上官之令前來查賬,不知此處,誰是話事之人啊?”
此言一出,鋪中眾人紛紛望了過來,百姓自然多是驚疑之色,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七上八下的。趙微和晉陽則是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晉陽。
不應該啊?
只見她將面前的木牌翻過來后,走了上去,直接開口問道:“不知可有查票?”
“會計司做事,需要向爾等解釋嗎?若是辦了查票,中間走漏了風聲,豈非讓爾等提前有了準備?”
蕭復聞言皺眉,輕輕扯了扯裴矩的衣服,結果裴矩根本不做理會,尋常商賈,就算有靠山有些關系,還能管到這種瑣事上來?終究要叫他先服軟才是。
結果晉陽的姿態猶如之前讓他吃癟的那個老伙計一般,冷笑一聲,望了望裴矩高舉的右手,一記白眼送上,連討要看一眼的心思都無,就轉身就回了剛才的位置,根本不屑搭理。
趙微在一旁嘆了口氣,做生意哪能這么直來直去的,家中就算背景再深厚,這樣做事也是要傷人品的呀。
于是趙微姿態擺低,行了一禮后,簡單就跟裴矩寒暄了兩句。
裴矩已然猜出此人必是那長安第一才子了,見他給自己臺階下,心生好感,但是姿態擺出來了,就這樣偃旗息鼓了,著實是有些丟人的,于是對著趙微,也還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
“咫尺!莫要理他!我倒要看他能如何!”
這下輪到裴矩尷尬了。
裴矩純粹是想嚇唬他們一下,在他們驚疑未定之時,再轉口風說自己只是在說笑,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耽誤差事。
到后面自己幫他們清點賬目,計算盈虧。總之事情都幫他們做了,他們難不成還會去計相那里告狀?這樣未免太不識好歹了些,斷不會有這樣的商賈。
然而眼前這個黑黝黝的年輕人的反應,著實讓他始料未及。
蕭復此時只好出來打圓場,壓低聲音想要解釋自己二人是來幫忙的,晉陽根本就不理會,只是兀自詢問眼前的百姓存是不存。
蕭復碰了好大一個釘子,轉而只能面向看似更好說話一些的趙微。
“她是東家,我只是個伙計,愛莫能助。”
“吾二人是會計司協助前來作賬的,剛才是有些許誤會,兄臺想必是長安第一才子趙微了,果然是一表人材……”
蕭復很沒節操的對趙微就是一通夸。
“……蹈矩他就是想與爾等說笑一番,誰知道竟是觸了東家的霉頭……”
趙微聞言抬眼看了看蕭復,又看了看對著蕭復不停做小動作的裴矩,搖了搖頭。
“這位仁兄若愿留下,可以,至于他……顯然心有不忿,還是算了,小本生意,當不得心懷不軌之人,若是二人不愿分開,那便一同離去吧!作賬之人這里已經安排妥當了,實在是多你二人不多,少你二人不少。”
裴矩本就不滿蕭復如此低姿態,明明是官身,居然對一屆白身低聲下氣,文人風骨何在?!
裴矩一時間被趙微的言語擠對的不怒反笑,哪家鋪子的賬房不是個寶貝?
“哈哈——作賬之人?!莫非就是這幾位寒酸的落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