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落之后,月明星稀,常安坊內,那三間屋外的矮籬笆旁,佇立著一個有些發呆的妙齡姑娘。
常安坊內的點點燈火不如長安北城的明亮,但也不如何幽暗。宋潔的小屋前高高掛起了好幾盞大紅燈籠,泛紅的燭光映照在她那典雅嬌俏的面容上,光線明滅間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姐,人已經走遠了。”
“嗯,我們也回屋吧!”
“小姐……”
“嗯?”
小核桃咬了咬嘴唇:“小姐既然那么喜歡,那就告訴他呀……總藏著掖著做什么,如薛姑娘那般,多好。”
宋潔聞言望了望薛姑娘所在的屋子,望了望窗戶上秀麗的剪影,嘆了口氣。
“我跟她,不一樣的……”
“怎會不一樣?”
“因為……薛姑娘和蘇公子之間再難,也是能嫁的,而我……卻是嫁不了的。他……他都不喜歡我啊……”
“那……那就干脆忘了,省得小核桃總要為小姐操心這件事情。”
宋潔笑了笑,目光柔和的看了看小核桃,面上沒有任何自怨自艾或者憂傷的情緒在:“你太小了,還不懂,這樣挺好的。”
“小核桃已經十四了,外面很多人十四歲都嫁人了,怎會不懂?”
宋潔笑了笑,卻沒有再接小核桃的話茬了。
“小姐小姐,小核桃今天明明看見趙公子用傾慕的眼光望著你的,他必然是喜歡你的。”
“那是欣賞,欣賞和喜歡,是不同的。”宋潔頓了頓,“晴兒姑娘你是見過的,剛才那個黑瘦小丫鬟你也是見過的,他若是喜歡,是會主動親近的,或是……或是主動摸摸你的頭,或是……主動捏捏你的鼻子,而不是似剛才那般彬彬有禮。”
宋潔說著說著,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來捏了捏自己的鼻尖,然后望了望那只手,有些出神。
也就在這時,原原的傳來一個聲音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潔兒!潔兒!”
“他又來了……”
“等下莫要無禮了,他可是我的族叔。”
宋熹遠遠地就望見了那個俏麗的身影,心頭一熱,就提步小跑過來。
“天色已晚,怎會在外面。”
“既然天色已晚,你為何會過來!”
“小核桃!莫要無禮!”
“無妨無妨……”
宋熹有些興奮的提起手中的東西,獻寶似的湊到宋潔跟前:“看看,喜不喜歡,有徐福記的酥糖,也有六必居的點心……”
宋熹絮絮叨叨的介紹自己買了些什么,然后就準備往屋里走去。
“桌子怎在外面?那就這里好了。”
接著宋熹就一個一個的把東西拿出來,一一攤開,期待宋潔能開口說一句喜歡。
“元晦叔叔……”
“怎么?”
“不必如此的。”宋潔蹙了蹙眉,嘆了口氣,不知如何開口拒絕這番好意,只好說道,“侄女這里就糕點最多的。”
“你居然還在做這種事情?”宋熹也皺了皺眉,“不是早就說了,你就安心住在這里散散心,需要什么就跟叔叔說,都會給你買來的。這類賤業,莫要操持,無端辱沒了身份!”
宋熹覺得自己的語氣可能重了些,頓了頓,緩和了一下,拿起手邊一塊糕點,剝開包裝的軟紙,遞了過去:“來,嘗嘗。”
天色昏暗,宋熹瞧不清宋潔的面色,只能看見她輕輕退后了兩步,拉遠了與自己的距離。
“怎么?”
宋潔深吸一口氣:“侄女憑自己的雙手謀生,何來貴賤之別?侄女這里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叔叔還是請回吧!”
“什么?”宋熹有些愣神,懷疑自己聽錯了,然而借著月光和隱約燈光,看見了宋潔嚴肅的表情,有種荒謬感涌了上來。
士農工商,你雖然是自行生產糕點,尚情有可原,但是你每份賣二十文的逐利行為,和那些賈豎有何區別?
潔兒……這還是我的潔兒?
宋熹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她的面色,依舊嚴肅至極。
“潔兒可是在惱恨叔叔來得晚了?永興樓那里不少人在攻擊叔叔最近構思的一番儒家言論,和他們爭辯了一番,便來得遲了。正清叔父也跟叔叔說了,官家對這些言論也有所耳聞,許是會辦場清談盛會,將儒家倚為國之柱石了。”
宋熹這番意有所指的炫耀話語說出口,宋潔卻是絲毫反應也無,頓時讓宋熹心中又升起不好的預感來。
她以往……不這樣啊。
“那間屋子怎會亮燈?!你留了誰在這里!”
“那不是誰!你不認得!”
“哼!”宋熹充耳不聞,徑直起身就沖了過去,撞開門來,正好看見薛濤在一旁整理鋪蓋,緊接著夜空中就響起了刺耳的尖叫聲。
隨著這陣聲響,常安坊中不少心儀宋潔的男子都手持棍棒或者柴刀等物,打著火把就沖了過來,很快就將這籬笆小院團團圍住。
“宋姑娘出何事了?”
“可是有歹人!”
“宋姑娘莫怕!”
“宋姑娘如此心善,我看哪個不開眼的敢欺辱她!”
一群人吵吵嚷嚷,聲勢頗為駭人,宋熹哪里經歷過這等架勢,永興樓里,那都是動嘴的!這些人?似乎會動手啊……
而且話中雖未點明自己,眼神卻都在往自己身上瞟。
宋熹是一個很傳統的讀書人,嘴上洋洋灑灑,手無縛雞之力,一時間就有些懼怕。
“爾等……爾等莫要胡來,我可是她族叔!今日過來,只是捎點東西,照拂一二,剛才的驚叫,純是誤會,誤會……”
宋熹一邊說著話,一邊讓開身子,招呼薛濤出來跟大家解釋清楚,可是薛濤此時外衣已除,雖然未曾裸露太多肌膚出來,依然很是不雅的,哪里肯聽他的話。
宋熹開始有些著急,聲色就開始嚴厲起來:“……我又未曾進去,你叫個什么!莫不是你想污我名聲!”
宋潔嘆了口氣,眼前有些驚慌的這個人,雖然年紀并不比自己大上太多,但他畢竟是長輩。
終究還是宋潔不忍,怕他在情急之下做出什么錯事來,才開口跟眾人解釋一番,然而圍觀者并不相信。
“宋姑娘可是受其脅迫不敢明言?莫要害怕!且過來些再說話!”
“確是族叔,實是家中來了客人,族叔一時不查闖了進去,沒想到驚擾了各位鄰里,小女子在此要多謝大家的照拂,讓我等弱質女子在這深夜之中敢于獨處。”
宋潔說完,對著眾人就是盈盈一福。
她一番話僻重就輕,說得極為漂亮,加之本身樣貌出眾,行福禮時的姿態更是令人心旌搖曳,說的話就自帶了三分可信度。
目前火光通明,圍著的眾人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懼色來,頓時也就信了。
“還是先請這位公子自行離去吧!好叫我等放心!”
說著,一群人就讓開一條路來,然后宋熹卻有些不敢走,來來回回的打量眾人和中間那條小道。
“謝謝叔叔帶來的糕點,日后卻是不用了,家中糕點都有些吃不完呢。夜已深了,叔叔還是請回吧!”
眾人聽見宋潔這般說,最后一絲警惕也卸了下來,宋熹頓時覺得那條小道也不似剛才那般可怕了。
宋熹顧不得宋潔話語中蘊含的其他意思,強自正了正色:“潔兒早生安歇,叔叔明日還需上差,糕點若是不喜,日后便不帶了,莫要送了,叔叔先走一步!”
圍觀眾人見宋熹走遠,才又大聲的跟宋潔招呼幾聲,大意就是,有問題就吱一聲,鄰里街坊都會相幫,宋潔自是一邊微微福身一邊應下。
待到人群都散去了,宋潔才跑去安慰了薛濤一番。
“妹妹倒是不礙事,主要是姐姐你,那人……真的是你叔叔?”
“確是族中叔叔。”
“堂叔還是表叔?”
宋潔知道薛濤何意,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堂叔……”
果不其然,薛濤掩住嘴巴,阻止自己驚喝出聲。
古代近親結婚之事極為常見,但是通常都是表親,因為各世家大族的族規上,是禁止同一宗族進行婚嫁的。
表親關系的男女二人姓氏并不相同,可以被認為兩個宗族,是以近親三代以內結婚的,是屢見不鮮,更是美其名曰,親上加親。
但是堂親關系……就有些像亂倫了。
宋潔只好解釋道:“他是我太祖父兄弟一脈,和家父……并非一支。”
“那……那也……也太……”
宋潔自然知道薛濤何意,宋熹那舉動太直白,心意昭昭全不用猜。
宋潔很無奈:“他畢竟是長輩,而且未曾明言,總歸不好拒絕。”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薛濤理解,除了語言寬慰,卻是幫不上什么忙了。
這新認識的姐妹二人又說了會兒話,便各自睡去了。
暮色沉沉夜已深,偶爾響起的雞鳴狗吠聲,還有城北響起的喧鬧聲,才能讓人意識到,這寂靜的夜里,自己并不是孤單一個人。
此時,遠在太極宮的趙禎和王凱,并未入眠,而是王凱在跟皇帝匯報著這兩日的所見所聞。
“……那人自稱是會計司的?”
“老奴不知,已安排人去核查了。”
“當真那趙微,用一個剛學算賬的說書先生,就將他擊敗了?
“這……老奴并未窺得事情的全過程,不過事后老奴也懷疑他在算盤上動了手腳,畢竟他那位算賬的說書先生未曾用過算盤,準確性和速度都和一個浸淫近十年的老手不相上下,結果發現一切如常。是以……老奴也想不通透。”
“想來那兩個不開眼的東西也是想不通透的,不然不至于主動將臉送上去給人打。”趙禎一邊翻看著中書省遞上來的奏折,一邊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你說這二人有一位一直在阻攔著?”
“正是,聽說是叫敬初,只是不知具體姓氏。”
趙禎點了點頭,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爐煙,過了好半晌才再次開口:“那臭小子呢?”
“陛下是想問……”
“全部。”
王凱腦袋里頓時浮現出來趙微催促自己去用午膳,還有晚上早些回來休息的場景,便將這些都細細說給了趙禎聽。
“趙微很會體恤人,和尋常人很是不同,而且言行舉止很是自然,不像是刻意在籠絡人心。”
趙禎不置可否:“還有嗎?”
“和晉陽公主相處時,很是……很是……”
“很是如何?”
“老奴也說不上,晉陽的性子,陛下您是知道的,但是那趙微,卻是愿意讓著她。”說著說著,王凱就笑了起來,見趙禎納悶抬頭,才連忙收斂笑容,將趙微被晉陽按在座位上踩腳的事情說了出來。
趙禎聞言也笑了:“這些日子看她在朕面前這般沉穩,以為讓她出去歷練這一番,性子有所改善了,沒想到還是這般無法無天,那臭小子居然沒生氣?”
“未曾生氣,而是陪著她一起玩鬧。”
“嗯。”趙禎難得的點了點頭,顯然是對趙微的行為很認可。
“更難得的是,晉陽公主也愿意聽趙微的話,會計司那二人的事情便是如此,明明她才是東家,卻都是由趙微來處理,越俎代庖之事如此明顯,卻又看起來很是自然。是……是……”
王凱猶豫了一下,話便沒說出口。
“是如何?”
“是段好姻緣……”
趙禎聞言,冷冷盯了一眼王凱,王凱頓時冷汗就冒了出來。
皇帝陛下雖然仁義,不用刀殺人,但不代表手中無刀。自己跟著他時日已久,深知陛下重情義,可此時也很是犯怵。
“別受點小恩小惠就幫他人說話,不過兩日時光,能看出些什么來?”
王凱并不敢擦汗,只能連聲應是。
而趙禎卻站起身來,來回踱步。
現下看來,這二人確實兩情相悅,只是……此子有才,若是做了駙馬……
漢國,是不允許皇親國戚掌權的,這是漢太祖辛苦了十余年才定下的基調,所有的皇親國戚,只有封地的財權,無法涉及政事和兵事,自己總不好在這里壞了它。
他還是趙驍名義上的長子,這……就更不能涉足朝堂了。
曦兒那邊……卻又需要一個人來輔佐,這下……如何是好呢……
儒家……
雜家……
存天理遏人欲……
皇權天授……
宋熹……
趙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