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能成為長安首屈一指的糧商,陳平功不可沒。
然而陳平深知從商者,若無權貴庇護,行事就只能如履薄冰,萬貫家財就好似無根漂萍。
此時的陳平正高坐正廳的高腳方桌旁,拿著一只倒過來的雞毛撣子,冷眼看著跪在下首的陳現。
此時陽光從廳外射入,正打在陳現的背脊之上,跪著的影子并不長,堪堪觸碰到陳平的腳尖。
正廳的門口外,有些影影綽綽,似乎是有些好事的下人在偷聽,又似乎是擔心被遷怒而刻意繞著走。
“……正是最為關鍵的時刻!你這一花便是千貫銀!你可知能買多少糧食?!”
原本身姿頎長挺拔氣質翩然的陳現,耷拉著腦袋聳著肩膀,嘴巴上囁喏兩下,一言未發。
“現在市面上糧價已經四十文一斗了!這一千貫能買兩千多石糧食!兩千多石!”
目前長安城中糧價如此局面,尤其是近幾日,自己未曾出手的情況下糧價飛漲,必然是有別人介入此事了,這樣留給自己可操作的時間和空間就都不多了!
家中目前可用來調度的錢財也就兩千余貫,這逆子居然為了討好別家小姐,居然花出去了一半!真恨不得沖著他的腦袋就抽上一記!
“你這逆子!給我轉過身來!”
忽然紛亂的腳步聲的從廳外響起,接著一聲嬌喝響起。
“老爺——”
“打不得!”
風風火火進來的,是一名半百婦人,盤著高高的發髻,插著滿頭的珠釵,連忙站到了陳現和陳平的中間。
“打不得!無非是花些銀錢!家中銀錢不就是用來花的!兒子打壞了,有錢都沒處治去!”
“婦道人家莫要管此事!這豈是區區銀錢的事情了?!”
“怎么不是了?現兒花銷超過一千貫的時候可少了?為何偏偏今日人家拿著條子上來討債,便惹得你如此大怒?”
“爹……孩兒……孩兒沒錯的……”
陳夫人連忙喝道:“你閉嘴!”
陳平聽到兒子居然敢頂嘴,火氣上涌,登時站起身來:“你閃開!今日必須好好管教管教他!”
“娘!孩兒只是聽聞那家小姐家中也是在做那糧食生意,目前正愁家中余錢不多,孩兒才出手相助于她的!”
“爹!爹!孩兒只是想著,爹總愁糧價起不來,有他人相助豈非更好,是以才出手相幫!”
“你放屁!”陳平聽見自家兒子居然死不認錯,更是惱怒,“你是為了爹籌謀的事情?你摸著你良心說!你就是饞人家身子!你下賤!這玩了多少姑娘了你當為父心里沒數?別拉我!你松手!”
陳夫人想要去拉陳平的那只手登時僵在空中。
“外頭延壽坊是不是還有間鋪子,自家糧鋪,居然改成了什么牙行!現在人家關門了,你鋪子就不要了?!那都是你老子掙下來的血汗錢!你當是大風刮來的?!”
陳平這一通怒吼,把母子二人都震懾住了,同時吼完后,胸中郁結的怒氣也消下去了不少。
這時廳外又有人腳步匆匆的走了過來,正是陳豐:“老爺……”
陳平掃了他一樣,沒有出聲,陳豐頭皮一緊,趕忙躬身行禮:“孫家那人……等得急了……”
“安排人手,帶著他去家中錢莊,運一千貫給他!陳家從不差人家錢!”
陳夫人見此時自家老爺似乎情緒緩和了一些,于是扶著他坐下,機敏的打量陳平的面部表情,同時好生溫言安撫,大概就是些,現兒此舉也是事出有因之類。
陳平卻突然反應了過來,有關城中糧食生意的事情,并未透露給自家兒子知曉。
“你怎知我最近所憂何事?”
陳現抬頭看了看自家老爹,又看了看朝他悄悄點頭的老娘,老老實實的說道:“孩兒平日里結交了不少好友,有一人,乃姜家長子姜算……”
接著陳現就將那日姜算在永興樓和趙微碰面的事情說了出來。
“……孩兒不喜那趙微,而且據說他當日號召眾人共同與我陳家為敵,姿態頗為狂傲,是以就想教訓一番,至于……至于……為何著落在孫家小姐身上……是……是因為……一舉兩得……”
“哼……一舉兩得。”
陳現這次沒再反駁。
“你為何不喜那趙微?”陳平話剛說完,立時反應過來,揮了揮手,阻止陳現說話,“行了,知道了。”
這一次,自家兒子這番舉動著實打亂了自己的全盤部署,銀錢在自己手中,自己便有選擇的余地,在他人手中,雖然也能抬升糧價,可這個時機問題……
若是價格在自己掌控之外漲起來,那時候怕是要下血本搶貨了。
也不知殿下運來的那筆銀錢何時能到……
“爹……我聽人說了,那趙微其實就是一鄉野村夫……只是會些詩詞而已,據說他身上連秀才的功名都沒有……而且據說,他那日勾連眾人之時,根本就是一時興起的書生意氣,我們何必懼他……”
陳平看了自家兒子一眼,此話確實不假,那個叫趙微的,無非多讀了幾本書,就以為能精通商事了。
近兩日價格瘋漲,肯定與這蠢貨脫不了干系,以為靠著一個錢莊就能盡收長安存糧了?真是異想天開。
自己隨便安排些人給他找些事情,他應當就應付不過來了吧。
陳平看著陳豐已經回來,便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前些日子,安排人手去那喂錢莊的事情,可吩咐下去了?”
陳豐聞言頗有些尷尬,言語有些支吾。
“這個……那錢莊里……有個武藝很厲害的老頭……是以……是以……”
陳平看著他的模樣,自然知道事情辦砸了,不由得也有些疑惑。
“儲戶取錢這種事,天經地義,一個護衛功夫好些,就敢不讓取錢?與明搶何異?”
陳豐看著陳平,硬著頭皮道:“那錢莊沒說不讓取,只是要排隊……那隊伍……太長了……而且不少儲戶干脆就是十文百文的在取,一日根本出不去多少銀兩。”
這必是那趙微所為!盡是些小聰明!
想來取錢時,也刻意吩咐了店內管事伙計必須放慢手腳,
“爹!孩兒手頭還有些銀錢,可以過去存,過兩日等他花銷出去了,再去取,金額存大些,這樣他勢必會很頭痛!”
陳平看了一眼自以為出了奇謀妙計的陳現,拿著雞毛撣子的手又抖了起來,陳現發現形勢似乎不對,趕忙低頭,陳夫人也在一旁搭腔。
“好歹是個主意,現兒就是提提建議,是否采納還是得看老爺您吶!”
陳平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道:“若是按照你這說法,把自家錢莊的錢全存進去,過兩日再一股腦取出來,他這鋪子是不是就得關門大吉了?!”
陳現眼睛一亮,就想夸自家老爹果然英明神武,結果尚未開口,就被陳夫人踹了一腳。
“好好讀些書吧!再不濟跟著為父做些生意!成天就知道勾搭人家姑娘!爹安排給你的事情你做得如何了?”
“何……何事?”陳現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著眉毛似乎又要豎起來的老爹,反應了過來,“自是手到擒來。”
奉命勾女一事,完全在陳現的業務能力范圍內,是以并不難。
“那不用再考功名這事……”
“好好哄著那婢子!若是鬧僵了,你就別想了!”
陳現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再問。
陳平皺著眉頭思忖了片刻,看了看陳豐,又看了看自家夫人兒子:“行了,沒你們事了,趕緊出去!看著心煩!”
陳現如蒙大赦,趕忙起身就要往廳外竄去。
“慢著!”
陳現身子一僵。
“孫家小姐那邊,盡量讓他跟著我們的節奏進貨出貨,辦砸了,仔細你這張皮!”
“是!是!一定……一定……”
“滾吧!”
在陳平目送這母子二人離開此處后,方才開口對陳豐道:“偽造票據的工匠,可找好了?”
陳豐一愣:“這么早?”
陳平想了想,點了點頭:“感覺事情有些要脫離掌控了,直覺告訴我必是那趙微在從中作梗,必須要給他尋些麻煩,讓他分身無暇才好。”
工匠早已找好,而且已經開始著手實施了,目前等候的,也就是出手的時機了。既然老爺吩咐了,那便去做!
是以陳豐拱了拱手,領命而去。
陳平抬頭望了望天,望了望那點點魚鱗狀的云片在空中相互碰撞,不一會,一朵小些的云彩仿佛幻化成了趙微的模樣,在一波沖撞拼殺后,就融入了大的云彩之中,合為一體。
這廝殺……要開始了呀……
只可惜……竟只是這樣的對手……
此時遠在莆田縣的溫天等人,在熬過了一個夜晚之后,終于放棄了進莆田縣的打算。
仇雨節武藝最高,在他來來回回潛入好幾趟莆田縣后,才算是置辦齊了眾人路上所需的食物和飲水。
那時候的趙曦,依然躺在一個簡易的擔架上,昏昏沉沉的。
溫天是拿著那殘缺的瓷甕為趙曦熬的藥,因為容量著實有限,只能分幾次熬制,使得原本的藥性大大降低。
藥性弱了,趙曦自然好得也就很慢,不過也只花了大概半日的時間,也就醒了過來。
“這……這是在哪……”
這里只有溫天懂醫術,知道如何照顧傷患,聽見動靜,扭頭望去,看見鼻青臉腫的趙曦,有些想笑。
“剛離開莆田縣沒多久,打算去武強縣。”
趙曦這個時候腦子還有些遲鈍,只是呆愣愣的哦了一聲,未發一言。
又過了好半晌,大概才反應過來些什么事情,連忙高聲叫嚷:“仇雨節!仇雨節!”
仇雨節基本上來說是全隊人中,話最少的那個人,聽到趙曦的聲音,偏轉身子停了下來,靜候楊星晨那兩個伙計把趙曦抬到自己跟前。
“少爺有何吩咐?”
“為何不進莆田縣?”
仇雨節沉默不語。
“你說話啊!孤……我問你為何不進莆田縣!”
仇雨節深吸一口氣,行了一禮:“進不去。”
“那你跟他們說我的身份啊!說了不就能進去了?”
仇雨節聞言,心中頗感無語。怔怔的看了趙曦半晌,忽地轉身繼續在前面帶路。
之前為何會被他那溫吞謙和的表象迷了眼!
“仇雨節!”
趙曦怒極了,正待呵斥兩句,突然感到腦中一陣眩暈,伏在擔架上嘔吐起來。然而他一日未曾進食,除了腥臭的胃酸,哪里又能吐出什么東西來了?
楊星晨見趙曦不過是一個陡遭大難的少年郎,于心不忍,走上前去聞言安撫一番。
“城門不開,進……”
不料楊星晨話未說完,便被趙曦打斷:“去了報我的名號,城門也不開?”
“少爺,先介紹一下,這位是滕國人士,姓楊名星辰。”
仇雨節突然回頭,沒頭沒腦的一句介紹讓楊星晨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而這個時候的趙曦根本沒有辦法冷靜下來,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暴露后可能面臨的風險,滿腦子都是為什么孤要遭這份罪!
孤可是太子啊!
孤居然會被那群賤民毒打!
孤不過是不愿意和他們共用一根木頭而已!
趙曦越想心中越是氣悶,于是直接喝道:“那又如何了!孤是當今太子!報了孤的名號,城門也不開?!”
一瞬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楊星晨和溫天面面相覷,而楊星晨手下的幾個伙計則是探過頭來仔細打量起趙曦來。
“活的太子!”
“是繼承王位的人嗎?”
“是不是跟腹書竹一個地位的那種?”
幾個人看似竊竊私語,但實際上聲音趙曦全都能聽見,因為抬著趙曦的正是他們!
“一群刁民……還不住口!”
這幾個人聞言一怔,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莫非在貴國,開口說話是犯法的事情?”
“你真的是太子嗎?”
“腹書竹那廝但凡出行,必是前呼后擁的,你這太子當得……有些寒磣啊!”
“莫非是覺得路途漫長無聊,刻意尋我們開心?”
仇雨節看著這幾人的表現,也有些瞠目結舌。
自己常在江湖中走動,也曾經造訪過滕國,知道滕國人有許多地方和漢國人不大一樣,但當真親眼得見,還是覺得有些震撼。
溫天很是興奮,轉過身子直接用手托著趙曦的下巴上看看下看看:“你就是太子?你跑這里來干什么?”
趙曦不過一個十六歲少年,尚未納妃,被溫天這么大膽的舉動直接整懵了,面部有些漲紅,呆呆的一動也不動。
仇雨節直接就被嚇了一跳,以為太子被挾持,鏘一聲,利劍出鞘架在了溫天的脖子上。
“還不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