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已至的小院中,巨大的銀杏樹遮出了很大一片陰涼地,一旁的薔薇已經爬滿了樹上掛著的秋千,對著偶爾拂過的拂過的微風輕輕晃動,發出些許吱呀的聲音。
原本很美很愜意的夏日古院氣氛,卻被幾個不速之客破壞了。
趙微看著被刀架著脖子的兩個人,下意識去瞧了瞧他們的手。肉眼清晰可見的,雙手被鼠夾勒住的地方已經開始紅腫充血。除了手以外,身上還有腳上也有些許鼠夾子掛著,隨著步履和衣袂,蕩啊蕩。
“沒想到,昨日才放好的,今日就派上了用場。”說著話,趙微就笑了出來。
“呸!果然是狗賊,居然使如此下作手段!在那種地方設置暗器!”
“喂!又不是我們逼著你們兩個上樹的!兩個賊人,樊大哥,揍他們!”
隨著趙晴的呼喝,樊輝在二人腿彎處各踢一腳,使得二人登時就跪了下來。
李劍華在一旁破口大罵,被樊輝一刀鞘頂在腰窩,一陣劇痛,罵聲戛然而止。
墨羽猛然回過頭去,怒目相視:“士可殺不可辱。”
樊輝冷哼一聲,猛然抽出刀來,刀鋒帶落了李劍華絲絲縷縷的頭發。
李劍華只覺得脖子旁邊一陣涼意掠過,登時菊花就是一緊,有一種脖子已經被劃開的錯覺,連忙用手去捂,于是那鼠夾子就狠狠地砸了自己一下。
這滑稽模樣立即帶來了一聲輕笑。
樊輝沒有用刀鋒抵著他的脖子,而是用刀面輕輕拍擊兩人的面頰,侮辱之意比剛才更甚。
李劍華顧不得手和脖子上的疼痛,跪坐在地上連連側身避讓。
“兄……兄弟,刀劍無眼,咱們往日無怨今日無愁的,下手可得有些分寸,士可辱不可殺啊……”
“李兄!我等認栽便是,豈可討饒!”
“你孤家寡人,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
李劍華一說起話來,就有些收不住,尤其是面臨如此高壓的環境,豐富的面部表情,配合情真意切的語氣語調,加上曲折的謀生歷程,當真令聽者動容。
墨羽在一旁瞠目結舌,默默的看著李劍華在一旁表演,自己二人都是江湖游俠兒,哪里來的家室?
“哥!他好可憐……”
趙微在一旁啼笑皆非,此情此景,自己這一方倒像是反派人物了。
有關這二人的來意,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問了個一清二楚,至于他們口中所謂的紅顏知己,趙微也弄明白了具體是誰,同時也是這個時候才看見昨天他們射進來的那支小箭。
趙微攤開看了看,字跡和昨日一樣,歪歪扭扭寫得極丑,還放了不少狠話,大概就是大卸八塊扒皮抽筋一類的詞語,特別通俗易懂,和他二人身份,也算相得益彰。
“他就只是讓你們拿住我?沒說取我性命?”
“公子如此一表人才,即便是他讓取了,我也不敢啊……”
陳平現在也是昏招迭出了,先是跑過來低聲下氣的懇求,再是找這樣的兩個貨色來實施綁票。是認真的?還是純粹惡心自己?
下面就是要判斷他們所言的真實性了,自己從商多年,勾心斗角云波詭譎之事經歷實在太多。
只是……
這兩個蠢貨,自己剛問了頭一句,還等著他們比較硬氣的拒絕自己,誰知道已經仿佛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給說出來了。
這和影視劇上所寫的完全不一樣。
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反而讓自己有些難受。
這樣獲取到的消息,真實性還能剩下多少?
趙微不由得瞟了瞟一直在觀察自己表情的李劍華,那李劍華立時打了個哆嗦,喊了出來。
“在下如此貪生怕死,所言自然句句屬實!句句屬實啊!”
趙微被這貨整的有些不會了,呆了半晌,招了招手,示意樊輝過來,在他耳邊耳語幾句后,將這二人蒙上眼睛后,分隔開來。
隨后趙微就從院中泥土地上刨了兩顆泥丸,用水簡單濕潤后,一人一粒,逼迫他們吃下。
“此乃七日登仙丸,顧名……”
剛剛喂他吃下泥丸的樊輝,剛剛開口,話都尚未說完,李劍華立即就嚎上了,嚎出來的內容,和剛才的并無二致。
墨羽那邊麻煩了一些,在喂他服藥時,趁機奮起反抗了一番,你追我逃間一片混亂。
墨羽想要沖到趙微近前拿住他,好做下一步打算,結果被幾人死死攔住。幾名護衛奈何不了他,他同樣也是無論如何都沖不過去,隨后被循聲趕來的樊輝一腳踢翻在地。
“兄臺如此高的武藝,何苦委屈在人院中做個家丁。”
“你懂個屁!”
打不過,逃不掉,墨羽深知李劍華的德行,此時自己藏著掖著已無必要,于是也在一問一答間,把事情的原貌還原了出來。
李劍華和墨羽被丟出趙府后,心心念念解藥一事,卻又不敢叫門索要。趙微也沒給他們任何指示和要求,反而讓這兩人有些無所適從。
兄弟二人將隨身兵刃別在了腰帶之上,一邊甩著依舊紅腫的手掌,一邊漫無目的的走著。那李劍華一會兒哀嘆,一會兒卻又很樂觀的大笑。
“……怎么辦?身中劇毒,也不能離了長安,陳家若是找來,咱哥倆怎么跟他解釋啊?就說事情辦砸了?把定銀退回去?可銀錢已經花了不少啊……哎喲,你作甚!”
李劍華看著突然暴起給自己臉上來了一拳的墨羽,捂著臉跳開兩步。
“能不能管管你那張嘴!”說著話的墨羽又是一拳轟了過去,二人居然就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當街互毆起來。
這墨羽顯然是氣壞了,一邊出招一邊喝罵,每喝罵一句,氣勢就強上幾分,李劍華的氣勢就弱上幾分。
“到了長安就四處夸下海口!”
“說你能力拔山!”
“說你能退百敵!”
“他娘的!你別跑!”
“兵器譜上你不過是個臭三品!”
“你別跑!不揍你一頓難消我心頭之恨!”
“別跑!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李劍華一邊勉力抵擋,一邊在架擋墨羽攻勢的間隙使勁擺手示意他小點聲。如此分心迎敵,自然節節敗退,眼見著越來越不敵,李劍華“鐺”抽出手中鐵劍。
“慢著!再打我可還手了!要不是剛才兄弟我急智,此時你我二人焉有……”
“……如此沒骨氣,氣煞我也!納命來!”
李劍華不提此事還好,此時再提墨羽更是火冒三丈,將自身功力運至極致,一拳帶著破空聲就打了過去!
李劍華暗暗罵娘,將手中刀劍丟向一旁,連連招架。
“慢著!”
“慢著——”
“我有法子了!”
墨羽一愣,這一拳依然揮了出去,看著鼻血橫流的李劍華,心中稍稍痛快了點,抽出腰間別著的刀,目光掃向周圍:“看個甚!都散了!”
而不遠處,鐘鼓二樓上的差役們也發現了此處的動靜,呼喝“讓開”、“別走”一類的話語,就要從人群中擠過來拿住這鬧事的二人。
墨羽連忙拽過兀自捂著鼻子的李劍華,借著那寬街窄巷的視線遮蔽,東躲西藏,總算躲過了追捕。
“……下手真他娘的重!”
“別廢話,想到什么法子了?”
李劍華眼珠子一轉,湊過去低聲耳語一番,聽得墨羽眉頭直皺。
“你當那陳平和趙微,都像那群不長腦子的憨貨那般好騙?”
李劍華訕訕一笑:“誰說那是騙了,就是稍稍夸大了一些……只是一劍嚇退十人,可那十人身后還有不少人呢……江湖那么多人都信了,還專門有人跑去證實了,他們都沒說我騙人,咱倆這關系,你說怎么能用騙這個字呢……太傷兄弟情分了。”
墨羽瞪了李劍華一眼,怒哼一聲,不作聲了。
之后的長安城里,出現了一道奇景,原本總是拿著一把黑傘,身后跟著一個黑瘦丫鬟的趙微,居然一反常態,手中黑傘沒有了,身后跟著的丫鬟也看不見了。
竟是一個人在城中閑逛。
而且路線也格外的單一,先去平康坊的喂錢莊,在里面約莫待上半個時辰,便去一個特別不起眼的路邊茶攤喝茶,欣賞這充滿生活氣息的巍峨雄城。
若是天氣不好,不論是陰天還是陣雨,就能看到他和幾個老頭坐在一處,一邊飲茶一邊閑聊。或嬉笑怒罵,或手談對弈。
“……你身后那小黑丫鬟呢。”
趙微看著眼前這個精神矍鑠的老頭,隨口敷衍了幾句,李綱也不在意,隨手就落下一子。
“最近棋力見長,那得理不饒人的氣勢也去了幾分,不錯,不過數月時間。”
“還不都是因為我們家晴兒,這小丫頭,但凡她下不過我了,就把棋盤顛倒過來,我好不容易落后的目數追回,再次占據上風,她就又顛倒回去,這樣下棋,棋力再沒長進,都對不住她的栽培了。”
趙微語氣詼諧,李綱聽在耳中也就覺得好笑。
這次在一旁坐著的,是那個留著八字胡,名叫王宙的老頭,蘇秦偶爾出現一次,都是匆匆而去。
最近朝中事多,家中還有老妻要顧,蘇秦即便過來散心坐坐,心里也不踏實。目前東面流民勢大,北面、西面衛國尋釁,同時還有衛國的高僧前來,說要開壇講經。
國事紛擾,令人心煩。幾個人各自都掌著一攤子事情,李綱處理起來尚有余力,蘇秦就顯得困難些了。
當然這些事情他們沒跟趙微說,所談都是些風月,或者是……他的人身安全。
李綱捋著胡須,好以整暇的看著趙微:“……自打兵器譜公示之后,城中綠林人頗多,五城兵馬司還有京兆府尹尚覺頭疼,你居然也不怕。”
“怕些什么?”
“你這小子,這些日子,你這風頭出得不小,朝堂之中不少人在研究你是何時給那滿城糧商挖了那么大一個坑。出這么大風頭,應該是滿城糧商盡是仇家了吧,還敢這么托大。”
李綱說著話,就那手指了指王宙:“那王老頭都告訴我了,那些日子糧價瘋漲的時候,那群賈豎沒少大量收糧,結果被你一記釜底抽薪,折騰的沒了大半家業,是大半家業吧!”
王宙一旁點了點頭:“略略估算一下,差不了太多。”
“這時候你出門不帶護衛也就罷了,現在丫鬟也都不帶了,真想瞧瞧你被人敲悶棍是怎樣一副模樣。”
“你這老頭,為老不尊,不是好人。行了,你輸了!”
“啊?”
李綱低頭朝棋盤望去,王宙也探過腦袋來,手指對著棋盤虛點幾下,閉目心算后,哈哈笑了起來:“勝你這么多目,看你如何追,投子認負吧!”
李綱也不去數,笑著將手中棋子隨手丟在了棋盤之上,看著笑容頗為可惡的趙微,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繼續笑,且看看日后共事時,老夫如何收拾你。”
說完后,看著趙微一頭霧水的模樣,覺得十分有趣,和王宙相視大笑起來。
趙微這件事情,已經被趙禎下旨,由王宙主導,但凡涉及商事的值司衙門都來學學其中的門道。當然,他們缺乏關鍵信息,不少地方是很難還原全貌的,但是趙微這兩個字,在他們耳中已經是十分響亮的存在了。
不在朝堂,卻簡在帝心,此子日后怕是前途無量的。
李綱針對趙微的安置,和皇帝自是有過一番交流的,待趙禎聽說趙微乃是一介白身后,委實瞠目了好久。
待聽到李綱說,趙微此人根本不在乎功名時,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古怪的狀態。
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他如此學識談吐和處事方式,居然連個秀才都不是?
這身份,即便安排事情給他,也只能是個幕僚了。
幕僚……幕僚的話屬于朝中大員的私臣,旨意根本不好堂而皇之的下到他頭上去。
當太子伴讀更是不行了,一介白身能夠走到太子身邊的,那只能是凈了身的太監。
割還是不割?
不割尚有機會作駙馬……
可讓他作駙馬?
那真是一身才華悉數浪費了。
這天下間,居然會有這種人?
趙禎的態度自然是不會特意表露出來的,只是擺了擺手讓李綱想想法子,怎么能夠在不經過被舉薦人同意的情況下,將此人舉薦成為舉人功名。
因為功名一事,是要本人拿著舉薦信去找相關衙門,才可以將他登記成為舉人的。
以趙微這尿性,你把舉薦信給他,他回頭一準就拿去擦屁股了。
李綱應下了,但這件事情并不簡單,本人拿著舉薦信過去,本來就存著讓人當面考教一番的意味在內。若是存著徇私之舉,衙門還只看信件不看人,那直接舉薦一個三歲小兒過去,也就亂了套了。
同時,李綱也不打算去修改朝中有關這件事情的章程手續,打算拖上一拖。皇帝陛下一道特旨,讓他協助老夫做事,他還敢違抗不成?
真的是人人都在算計。
趙微此時對這些事情絲毫不知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他告辭后,七拐八繞的盡走些寬街窄巷人煙稀少之處,終于在一個拐角處,趙微突然感覺到身后腰間被一個硬物頂住了。
同時耳后傳來一個聲音。
“若想活命,你就老實點。”
不由得,趙微就笑了,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