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斯突然嘆了口氣,輕聲問:“要打仗了嗎?”
“要打仗總得有個敵人吧?”
“塔尼利亞人,共和國想要群島。”溫特斯冷靜地給出了答案:“我實在是太遲鈍了,居然現在才想通。”
安托尼奧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反問:“那你倒是說說維內塔為什么要和自己重要的原材料來源和貿易對象開戰?”
“原因我不知道,我從歷史中學到了一點,人們可以有一萬個理由發動戰爭,也可以有一萬個理由阻止戰爭。戰爭不是兩人決斗,戰爭中的各利益方都有互相沖突的理由。至于戰爭的根本原因,那只有戰爭結束后才能從史書上得知。我只是在通過車轍印推測車輪的方向。”
“什么車轍印?”安托尼奧似乎被勾起了興趣。
“一些碎片信息,軍校里的風言風語,群島和海藍的矛盾,陸軍總部內緊張的氣氛,您隨口提到過的要征召預備役……還有最重要一點,把案子栽給海盜有什么意義?陸軍還能管得到海盜嗎?無非是想把火引向群島。”
“有點意思。”
溫特斯艱難地問:“一定要打仗嗎?”這實在不是一個軍人該問的問題,
“不一定,戰爭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大張旗鼓地準備戰爭,有時只是為了可以獲取更多的談判籌碼。維內塔不是山前地,最后采取何種手段將由執政委員會決定。”安托尼奧的聲音通透淡定,
他不緊不慢地說:“但軍事威懾不僅來自于武力,還來自于使用武力的決心。如果傳遞了錯誤的信息,讓群島聯合會認為海藍不敢動武,那反而只有戰爭一途。見過大將軍和小將軍和院子來的野貓打架吧?”
“見過,小將軍個頭小但是卻更兇悍。”每逢春秋兩季的夜晚,溫特斯家周圍都有貓打架打得鬼哭狼嚎。
“錯了,不是小將軍更兇悍,而是野貓們覺得小將軍可欺侮,敢于挑戰小將軍。你再看大將軍?只要見到野貓進自己地盤,沖上去就要打生死架。附近的野貓都怕它,見到它躲得遠遠的。最后反而是不愛惹事的小將軍和野貓打架打得更多。”
“那共和國做好開戰的準備了嗎?”溫特斯消化著這段話,他覺得自己知道的實在是太少。
“有,也沒有。計劃書倒是幾年前開始就做了一份又一份,但督政府不下定決心,計劃書就是廢紙一張。”安托尼奧冷哼一聲,似乎非常不滿:“直到一個月前執政官在元老院做了那一番言辭激烈的演講后,十三人委員會才同意為戰爭做物資準備。”
[十三人委員會,即維內塔共和國軍事委員會,委員由陸海軍高層組成]
“我想聯省恐怕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們控制群島。”如果海藍拿下群島,必然會打破聯盟內部微妙的平衡。
“‘翡冷翠’現在已經在北面界河和‘奔流河’頂上了,否則為什么今年不讓你們走陸路,而是讓你們從海上回維內塔?”
[第四‘翡冷翠’軍團,海藍共和國陸軍]
[第二‘奔流河’軍團,聯省共和國陸軍]
溫特斯背后汗毛直豎,兩支聯盟常備軍團已經在邊界對峙,難怪今年改成坐船。但他感到難以置信的荒謬:“難不成我們還要先和聯省人打起來嗎?”
“怎么可能?聯省陸軍再瘋狂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動手打內戰。”安托尼奧大笑著安撫外甥:“他們的心思無非是牽制我們,讓我們不能使出全力,為他們控制群島爭取時間。”
“聯省也想要控制群島?”
安托尼奧反問:“海藍和山前地各占據半片海灣,誰能拿到群島,誰就能掌控內海貿易。我問你,假如你是聯省國務秘書,你想不想控制塔尼里亞?”
在過去,塔尼里亞群島也是皇家直屬領地。但和海藍因為富庶成為皇領相反,塔尼里亞是因為貧瘠到沒人想要,不得不成為皇領。在引入甘蔗等經濟作物前,那里就是一片蠻荒之地,除了自生自滅的島民外,只有被流放的犯人。
三十多年前,只有幾艘槳帆船的聯盟海軍(盜)從塔尼里亞出發,瘋狂劫掠帝國的海上運輸船,逼得皇帝只能跨越遮蔭山脈為阿爾良公爵補給。而群島作為聯盟海軍的銷贓地和補給點,吸引來了全大陸最貪婪的水手、傭兵和投機商,群島由此開始變得繁榮。
也正是在此期間,甘蔗被引入這片土地。在大小島嶼內陸,一座座種植園開始出現。
瘋子理查退兵后,船長與種植園主聯合會也借著這個機會宣布脫離帝國,成為永久的“中立自由港”,二十多年來一直作為一個松散的聯合體生存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
安托尼奧不容置疑地說:“平心而論,你覺得聯省和群島的矛盾大,還是我們和群島的矛盾大?你覺得聯省能給群島開出的價碼好,還是我們能給群島開出的價碼好?
群島聯合會這個政治實體太松散了,和聯合會談判就像在和一百只鴨子同時喊話。如果挨個島嶼爭取,那塔尼里亞早晚變成聯省共和國第八個省。不是海藍想要群島,而是海藍不想要聯省得到群島,手段不得不激烈一些。”
聽了安托尼奧的話,明明是盛夏,溫特斯卻由內而外地感覺到了一陣寒意:“您和我說實話,勝利兵工廠不會是王座派人燒掉的吧?”
“你在想什么呢?”安托尼奧用責備的語調對溫特斯說:“聯省和海藍對于塔尼里亞的爭奪只是聯盟內部競爭。聯省人雖然跟我們不對付,但我們也是兄弟盟邦,不是敵人。勝利兵工廠是海藍陸軍的重要裝備采購地,我們怎么可能去燒勝利兵工廠?”
“那就好,那就好。”溫特斯長出了一口氣,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真的擔心諸共和國之間已經緊張到了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的程度。
安托尼奧語重心長地教導溫特斯“我和你說這些東西,是想讓你能脫離棋子的局限,看一看棋盤是什么樣。把這樁刺殺案從海關手里拿過來,無非是主戰派的人想要借題發揮,給執政委員會施加壓力,裹挾民意,鼓吹戰爭。這種小把戲沒什么意思,你不要學。因為無論刺客是維內塔人還是海盜,都不會影響執政委員會的決策。”
“那您是主戰派還是主和派?”
“我不是主戰派也不是主和派,我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以維內塔的利益為重。你也要記住這一點,你是維內塔軍人,你的職責是保護維內塔的利益,而不是黨同伐異。”安托尼奧的語氣非常鄭重。
溫特斯重重地點了點頭:“但我現在還是不明白,為什么這案子要塞給憲兵處?”
“這案子無論誰查,都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把這無頭懸案查個水落石出;要么順著那幾個主戰派的意思,把黑鍋扣給海盜。后面這條路結案是簡單,但如果做不成鐵案,將來萬一翻案后果就會很嚴重。”安托尼奧哈哈大笑:“菲爾德這小子太狂了,嘴上又沒個把門的,最近不知怎么又得罪了人,大家對他意見很大,這個案子塞給菲爾德純粹是為了惡心他。”
安托尼奧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你不用擔心,你只是在憲兵處見習,就算翻案將來也牽連不到你,只不過菲爾德這小子就得去戰史處了。”
溫特斯想起了見習志愿介紹會上菲爾德中校的“英姿”,估計就是那時候把在場的所有高級軍官得罪了一圈。
一提到案子,溫特斯又突然想起了那個馬車夫,他忙對姨父說:“家里的車夫我覺得最好還是換掉。”
“為什么?”
溫特斯詳細地解釋了他發現家里的馬車夫似乎參與了某個秘密結社的經過。
安托尼奧卻頗不以為然:“不就是秘密社團嗎?這種東西海藍城有的是,別說是馬車夫了,碼頭上扛貨的搬運工都有秘密社團,而且還有好幾個。”
不過溫特斯還是堅持認為要換一個車夫,畢竟平時坐車最多的不是兩個男人,而是家里的兩位女士,他覺得車夫必須得是靠得住的人。
安托尼奧最終同意了外甥的意見,最后二人商定,安托尼奧會派人和車夫談一談,確認車夫沒有問題,就給一筆遣散費把車夫辭退。最后再從第三軍團里雇兩名老實輔兵過來充任車夫和馬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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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支蜂蠟蠟燭照亮了納瓦雷府的偏廳,蜂蠟燃燒產生的淡淡香氣在房間中彌散,讓這間雅致的客廳更多了幾分私密的氛圍。
這是一次小型招待會,人不多。正廳太大,會讓客人覺得冷清。納瓦雷夫人當然不會犯這種低級失誤。
偏廳并沒有舞池,但此時此刻,納瓦雷夫人卻是最優雅的舞者。
她翩躚于每一小堆客人之間,哪里出現爭執的苗頭,納瓦雷夫人就會用一次風趣的雙關語將沖突消弭于無形中。發現有某位客人拘束不安,納瓦雷夫人就會巧妙地將客人引導至更適合他的談話圈子。
在客廳中高談闊論的都是男性,他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男人們渴望聽眾,渴望吸引他人的注意力,而納瓦雷夫人則并不追求讓所有人側耳傾聽。
通過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杯美酒、一句妙語,她讓每一位客人都如沐春風,綽有余裕地保護著這場晚會的愉快氛圍。
雖然男人們占據了舞臺,但在此處,真正主導秩序的人卻是這位善解人意的女主人。
不過,哪怕是能夠舉重若輕調動晚會氣氛的納瓦雷夫人,也有人可以讓她無可奈何。在她四處照料時,她的一部分注意力一直放在她的女兒身上,生怕又出現什么亂子。
她的大女兒現在正站在一幅阿芙洛狄忒的蛋彩畫前,被幾名男士環繞。這個小圈子里的人們都在聽一個蓄著漂亮胡子的俊俏男人對這幅畫品頭論足。
對于這評論家而言,這位妙齡少女大概是這世上最稱職的傾聽者。她年方十七,已經擺脫了兒童的稚嫩,卻又未有已婚女士的成熟。正處在最具青春活力的生命階段,一顰一笑,顧盼生輝。
作為一個聽眾,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她的臉上沒有任何不耐煩的神色。納瓦雷夫人的女兒認真欣賞著畫作,笑靨如花地傾聽,時不時輕輕點頭,嗯嗯稱是。
評論家認為自己收獲了一位崇拜者,但納瓦雷夫人已經從少女眉宇間細微的變化和習慣性的手部動作意識到自己女兒現在出離憤怒,正處于爆發邊緣。
“……最大的問題畫者對美的認知有偏頗。”佳人在側,這位評論家備受鼓勵,愈發起勁地批判眼前這幅畫作:“阿芙洛狄忒明明是愛與美之神,但這幅畫中的女神卻缺乏美感,更無法讓我聯想到愛情……”
“安娜,到這里來。”納瓦雷夫人輕喚著站在稍遠處的女兒。
安娜·納瓦雷笑容可掬地對幾位男士微微點頭,似乎在為自己不得不離開此處而道歉,然后徑直走向自己的母親,從閃開讓路的男人們之間穿過。
從客觀角度來看,安娜的容貌算不上是傳統意義上的美人。她沒能繼承母親柔美溫婉的面龐,反而更多遺傳了她父親線條硬朗的五官。不過就算她身上毫無賣弄風情的意味,異性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白凈的肩膀和光澤的秀發。
納瓦雷夫人牽起了自己女兒的手,不露聲色地輕輕捏了一下,提醒女兒務必注意禮貌。安娜明白了母親傳達的意思,不滿意的輕哼了一聲,但還是乖乖跟著母親到了客廳的另一處位置。
納瓦雷夫人把女兒安置在一個年輕人居多的小圈子里,便繼續履行女主人的責任,去照料賓客了。
與此同時,安托尼奧帶著外甥剛剛抵達納瓦雷府邸。
溫特斯還沒騎盡興,依依不舍地把強運的韁繩交給了穿著號衣的聽差。在管家的引領下,跟著安托尼奧走進了這間富麗堂皇的偏廳。
“塞爾維亞蒂將軍,您可好呀?”納瓦雷夫人熱情洋溢地迎接安托尼奧,用嗔怪地語氣埋怨:“您怎么來得這么晚呀?我還以為您不肯賞臉了呢。”
“怎么會呢?我可是您最忠實的仆人。”安托尼奧彬彬有禮地俯下頭顱,輕輕吻了吻納瓦雷夫人的手。
納瓦雷夫人用折扇掩住嘴唇笑著說:“您吶,可一點也不忠實,還是給我介紹這位英俊的小伙子吧。”
“你認不出他是誰嗎?我的外甥溫特斯·蒙塔涅,今年剛從陸軍學院回來。”
“伊麗莎白的兒子?”納瓦雷夫人輕輕驚呼一聲。她用手比量到溫特斯腰間的位置,感慨地說:“天吶,一眨眼都成人了。可在我印象里,還是只有這么高的小孩子呢。”
聽這個意思,納瓦雷夫人似乎見過溫特斯,但溫特斯卻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小時候的事情哪能都記住,于是溫特斯只是禮貌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唉,軍校把他教成了榆木腦袋,您可得好好照看他。”
“是您得防著您的寶貝外甥被哪位夫人騙走。”納瓦雷夫人落落大方地走上來,親昵地挽住了溫特斯的胳膊。
溫特斯的左臂感受到了這位女士的柔軟的身軀和體溫。除了家人他從未和女性有過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這突然進攻讓他渾身僵硬,一下子漲紅了臉。
“您的幾位友人等您有一會了。”納瓦雷夫人對安托尼奧說:“這位小伙子就交給我吧。”
安托尼奧面帶笑意地點了點頭,把手足無措的溫特斯留在了納瓦雷夫人身邊,自己則離開了晚會。
“伊麗莎白和珂莎都是我的朋友,你在這里只當是在自己家。”納瓦雷夫人覺得這小家伙的反應很有趣,她從侍者的托盤中取來一杯酒給溫特斯:“和長輩在一起很拘束吧?我來介紹幾位你的同齡人給你。喝一點酒,別這么緊張。”
“謝謝您,夫人,但我不會喝酒。”溫特斯誠懇地說:“呃……請問您這里有什么吃的嗎?”
溫特斯的話讓納瓦雷夫人忍俊不禁,她第一次遇見有人在這種招待會上找吃的。這種規格的聚會不是宴會,也不是冷餐會,沒有食物,只有酒水。
但溫特斯現在是真的饑腸轆轆、頭暈眼花。他下午隨菲爾德中校去海關監獄,結果把中午吃的東西全吐出去了。回家就被珂莎帶去了裁縫鋪,天快黑了才回來,然后又馬不停蹄地和安托尼奧來到了納瓦雷府。原本已經餓過了勁,但不知為何現在他的胃又開始翻騰。
溫特斯神情坦然,語氣真誠。納瓦雷夫人明白他不是在裝模做樣,而是真的很餓。她愈發覺得這小家伙毫無社會經驗,簡直傻得可愛,便對溫特斯解釋:“這里沒有吃的,不過廚房會有,我讓人領你去。”
納瓦雷夫人輕聲喚來了自己的女兒,向安娜介紹道:“這位是蒙塔涅先生,你領蒙塔涅先生去廚房,讓廚師做一些蒙塔涅先生喜歡的。”
她又轉頭向溫特斯介紹:“這是我的女兒,安娜,讓她領您去廚房。”
納瓦雷夫人的女兒微笑著提著裙子行了一個屈膝禮,柔聲說:“蒙塔涅先生,請跟我來。”
溫特斯看著安娜光潔的額頭和優美的脖頸,臉更紅了。但身為一名施法者,敏銳的感知讓他看出這位納瓦雷小姐其實很不高興。
她在笑,但嘴角和眼角沒有一絲笑意,給溫特斯的感覺就像人偶。
“叫我溫特斯就好。”溫特斯也彎腰鞠躬回禮,他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對納瓦雷夫人說:“不必勞煩這位小姐,請一位侍者帶我去就行了。”
“您是貴客,怎么能讓仆人陪同您?”
納瓦雷夫人的態度很堅決,溫特斯也只好接受了她的好意。
在安娜的引領下,溫特斯穿過了三五成群的賓客,從另一扇門離開了偏廳。
在離開此處前,溫特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一幅阿芙洛狄忒蛋彩畫所吸引——怎么可能不被吸引?畫中的女神可是近乎果體,大膽地展示著嬌軀,只遮住了一點。
可憐蒙塔涅準尉平生見過最多的繪畫作品是軍事地圖,除此之外就是教堂的壁畫,圣徒們都裹得嚴嚴實實,就算是偶爾有果體形象也都是男性。他從沒見過如此毫不遮掩地展示女性人體美的作品。
安娜見溫特斯看得愣了神,便停下了腳步。溫特斯大囧,赧然跟上。
二人推門離開偏廳,一前一后地在走廊中穿行,一直走到廚房門口,兩人都一路無話。
安娜在推開廚房的木門前,突然轉過頭盯著溫特斯的眼睛,認真問他:“你覺得那幅阿芙洛狄忒如何?”
“什么?那是美神嗎?”
————我是精準踩雷的分割線————
因為基本上沒有讀者告訴我他們的想法……不過我自己也感覺這幾章有點太拖沓了,所以讓安娜·納瓦雷出場之后我會盡快去推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