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塔城的守軍正在爭分奪秒鞏固城防工事后,親自抵近偵察的兩位軍團長立刻返回了赤硫港。
兩位軍團長騎馬回到赤硫港時已經入夜。顧不上爭奪指揮權,回到赤硫港的雷頓立刻命令圣馬可軍團將城防移交給友軍,隨即率領本部連夜輕裝奔赴塔城。
第三“大維內塔”軍團則將在赤硫港休整一天后,再攜帶兩支軍團的輜重與圣馬可軍團會合。
火盆和火把點亮了赤硫港中央廣場,安托尼奧和雷頓騎在馬上,注視著緊急集合的圣馬可軍團正在分發麻繩。
這個時代許多人都患有夜盲癥,即便月色明亮晚上也如同瞎子。所以合格的軍官都會盡量避免夜間行動,然而此時情況緊急,維內塔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麻繩一頭綁在前面士兵的腰上,另一頭綁在后面士兵的手上,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行軍過程中不會有人掉隊、迷路或逃跑。這是個笨拙的辦法,然而也是有效的辦法。
準備好后,圣馬克軍團編成四列縱隊從赤硫港出發。
面色凝重的安托尼奧給抬手給雷頓敬了一個軍禮,同樣面色凝重的雷頓沒有回禮,只是擺了擺手,然后便揮鞭離開,和前來送行的安托尼奧一句話也沒說。
赤硫港的平民躲在房子里,從門縫和窗戶縫窺視著維內塔軍隊的行動。前幾日兇神惡煞的維內塔士兵挨家挨戶抓人的情形他們還歷歷在目,見維內塔軍隊只是朝城外進發后赤硫港居民紛紛松了一口氣。
然而城頭變換大王旗,一支維內塔人的軍隊離開了,然而又來了一支新的維內塔軍隊。明天會怎么樣誰也不知道,赤硫港人就在這種揣揣不安中入眠。
溫特斯卻沒有休息,他正在第三軍團駐地的一處房間里焦急地等待著。
房門被推開,安托尼奧走了進來。溫特斯起身敬禮,安托尼奧卻按下了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沒說。
一個男人看到自己的兒子溺水會怎么樣?無論會不會游泳他都會跳進水里救人。
一名指揮官面臨“蝮蛇螫手”的情形時又會如何?哪怕是良心有愧,他也必須“壯士斷腕”。
但這兩個身份重疊的時候,事情就變得很復雜。
第三軍團被伏擊當日,安托尼奧舍棄了溫特斯和他的百人隊。溫特斯不知道那時安托尼奧的內心活動,他知道一定不好受。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打仗總是要死人,他并不因此怨恨自己的養父。在赤硫島上作為真正的軍官經受磨礪后,哪怕是心中曾有芥蒂,他也已經釋懷。
但他也不知道該和安托尼奧說什么,于是他什么也沒說,安托尼奧也什么都沒說。因為男性之間很難坦率地交流感情,所以大部分情況是干脆不交流。
況且此刻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已經找到聯省國務秘書拜托您尋找的人了。”溫特斯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他認為必須要盡快讓安托尼奧得知的信息。
“嗯?”顯然安托尼奧沒有反應過來,愣住了神。
“準確的說,是尸體。”溫特斯咬了下嘴唇。
“萊昂內爾……”安托尼奧努力回憶著:“……是他臨走前要我找的人?好像叫……”
“馬拉,聯省國務秘書的特使馬拉。”溫特斯提醒道:“萊昂內爾國務秘書臨走時,拜托您把馬拉先生的骨灰寄給他。”
“年紀大了,記憶力確實不行了。”安托尼奧苦笑了一下,不解的問:“你在赤硫島上找到那個人了?他死在赤硫島上了?”
溫特斯深呼吸一口氣,低聲說:“沒有,不在赤硫島上……就在海藍城,警備司令部的停尸間里——那個在碼頭被當中刺殺的人,就是聯省國務秘書的特使。”
安托尼奧先是滿頭霧水,隨后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肅容問溫特斯:“你確定嗎?”
“確定,刺客的同伙親口對我承認了此事。”
“是誰?”
溫特斯咬了咬牙,吐出一個名字:“……是孔泰爾中校。”
“孔泰爾?”安托尼奧勃然變色:“他好大的膽子!他人在哪?”
“在醫護所躺著,人失去意識了,不一定能活下來。攻打港口那天孔泰爾中校肚子上中了一槍,腸子被打穿了,我在島上找了個醫生給他取出了鉛彈,縫上了腸子,清洗了腹腔。他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親口向我承認,我覺得他不是在撒謊,也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撒謊。”
聽到孔泰爾生死未卜,安托尼奧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下,他吐了一口氣,問:“孔泰爾為什么要刺殺聯省國務秘書的特使?”
“不是孔泰爾中校,而是孔泰爾中校的那伙人中的其他人動的手。”溫特斯組織了一下語言,說:“按他們的說法——因為維內塔需要塔尼利亞群島。”
隨后,溫特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信息都告訴了安托尼奧。
聯省國務秘書的特使馬拉并不是無緣無故秘密抵達海藍城,他攜帶了一份協議,一份關于塔尼利亞群島的協議。
維內塔對于塔尼利亞群島的渴求已經是人盡皆知。
七年前,弗雷曼人開始和他們東邊的鄰居進行一場殘酷的拉鋸戰,為了募集更多軍費,控制了半條東方航線的弗雷曼蘇丹開始征收更高昂的商稅。
因此自德貝拉執政官上任后,維內塔稅收每況愈下,眼前的繁榮已現頹勢,靠東方航線發家致富的商人一個接一個傾家蕩產。
而在塞納斯海灣內部貿易圈中,維內塔核心中轉站的地位也面臨著強勢挑戰——來自塔尼利亞群島的挑戰。
塔尼利亞群島已經不再是三十年前蠻荒的海島,群島在各大勢力的夾縫中以中立港的身份迅速繁榮,積累了大量財富。
因為稅收少了,所以要提高稅率。而提高稅率后,商人們便逃向稅率更低的塔尼利亞群島。商人少了,稅收基數減小,為了維持原有的稅收又要再提高稅率。
如此一來,便進入了一種惡性循環。
“維內塔需要群島”,這是孔泰爾上校的原話。不是因為什么狗屁海盜,塞納斯海的海盜已經泛濫幾十年,然而卻只在近幾年一次又一次被強調,這一切都是因為維內塔需要群島。
不管是需要消滅競爭對手,同時還是為了新的原料產地和商品傾銷地,更重要的是為了新的港口——遠洋港口。
塞納斯海灣沿岸的港口太小了,也太淺了。而塔尼利亞群島遍布深水良港,群島東面就是風暴洋。
得到塔尼利亞不光意味著得到新的土地,還意味著得到了一個新的可能,一條新航線的可能,一條穿越風暴洋直抵香料群島的新航線的可能。
弗雷曼蘇丹對商船苛以重稅,一方面損害了貿易,但同時也讓來自東方的商品的價格暴漲,讓來自東方的商品更加有利可圖——前提是能繞過弗萊曼人的控制。
而塔尼利亞群島就意味著這個可能,經過幾十年的測繪,維內塔的航海家們已經意識到,如果大地是球體,那么從塔尼利亞群島就能夠畫一條直線直抵香料群島。
想要做到這一切,需要通過波濤洶涌、風高浪急的風暴洋,要通過吞噬了無數探險者生命的風暴洋。
而想要通過風暴洋,就需要足夠堅固、適航性強的船只,需要足夠大的干船塢,需要遠洋港口。
正是因為千種萬種的理由,越來越多的維內塔人意識到塔尼里亞群島的巨大價值和潛力,尤其是在維內塔軍方內部。
少壯派維內塔軍人在一次次關于國家未來的激辯中得到共識:維內塔必須奪取群島。為了推動這個目的,維內塔軍隊內部成立了至少一個秘密結社。
瀕死的孔泰爾不肯向溫特斯透露更多團體的秘密,只是試圖讓溫特斯接受他的理念,把溫特斯也吸納成秘密團體的一份子。
而溫特斯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更多關于這個團體的信息。
但并不是只有維內塔人看到了塔尼里亞的潛力和戰略價值,聯省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聯省共和國對于群島下手更早、布局更早,在維內塔人開始強調群島為海盜銷贓前,聯省人就已經在不遺余力地向塔尼利亞群島滲透,意圖將群島變成聯省的第八個省。
甚至聯省共和國的政治架構,也使得她能夠比維內塔共和國開出更優厚的條件。成為聯省的第八個省,總比成為維內塔的另一個郡強。
正因如此,維內塔才會愈發激進,德貝拉執政官每次在議會演講必定提及塔尼里亞群島,措辭一次比一次激烈。
但聯省國務秘書萊昂內爾提出了一個新的可能,一個不必在塞納斯聯盟內部引發沖突的可能。
他的特使秘密來到維內塔,是為了達成一份協議,一份德貝拉和萊昂內爾秘密討論已久的協議:將塔尼里亞變為塞納斯聯盟的海外領地,維持其半獨立地位,由維內塔、聯省施行一種共同統治。
這注定是一份無論是哪方都不會滿意的協議,也是聯省國務秘書的特使被刺殺的原因。
誠心而論,孔泰爾口中以“一切為了維內塔的利益”的論調,溫特斯并不反對。得到塔尼里亞能夠為維內塔帶來巨大的好處,溫特斯也認同。
然而孔泰爾的同伙們因為政治和解有違自己的預期,便公然刺殺聯省國務秘書的特使那一刻起,他們說的所有東西都再也無法取信溫特斯。
在溫特斯看來,這些人嘴里說著“一切為了維內塔的利益”,然而實際行動只是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
軍隊是國家的武器,軍校一直在向軍官生灌輸這一點。然而當武器有了自己的思想,甚至還試圖左右持有武器的人的行動,這本質上就是一種叛變。
那些淹死在海里的士兵、被釘在木樁上的士兵、死在炮壘里被燒焦的士兵,都是死于孔泰爾們的野心。
“我知道的就這么多,孔泰爾的秘密社團應該是以決斗者俱樂部為外圍掩護。這些人已經非常危險,他們嘗到了暴力操縱政治的甜頭,以后敢干什么我簡直不敢想象。”溫特斯總結道:“不過按孔泰爾的說法,碼頭不是他們炸的,另有一撥人炸毀了碼頭……也不知道真假。”
他原本把這些內容都留在了信里,不過既然他活下來了,就用不著信了。他急切地找到安尼奧說明這一切,就是想要提醒安托尼奧,維內塔陸軍中已經有了一個秘密的政治團體。
沒人知道哪個軍官屬于這個秘密團體的成員,甚至就在第三軍團的內部還有其他軍官和孔泰爾一樣。而最危險的是,這個政治團體正在變得愈發暴力激進,不惜使用殺戮的方式鏟除擋在他們道路上的人。
安托尼奧沉吟著沒有說話。
他想了好一會,才說:“……秘密結社,我略有耳聞。陸軍中的秘密結社不少,但敢動手殺人的這還是第一家……”
“您如果要查他們,我可以潛入進去,孔泰爾試圖招募我,如果他能活下來,我就以他為敲門磚。如果他死了,那反而更簡單。”
“不,不用你去查,查這件事對你而言太危險了。對付這種陰私事當用磊落手段,但現在的時機不對。我們和塔尼里亞已經開戰,正是用人之時。如果現在把這件事捅出去,軍事委員會只會不痛不癢的處理。如果硬要從嚴責眾,反而會損害陸軍的戰力。”安托尼奧皺著眉頭說:“這事你不用管了,我會去找齊奧上將,自上而下地處理。”
溫特斯聽出了安托尼奧的潛臺詞,不甘地說:“您的意思是,孔泰爾他們已經把自己和維內塔捆綁在了一起,沒法處理了嗎?”
“開弓沒有回頭箭,仗已經打起來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結束戰爭。會處理他們,只是現在時機不對。需要找到一個妥善的辦法,找到一個不損害軍隊戰力的方法。”安托尼奧眉頭擰成了一個結:“這件事交給我處理,你不要涉入過深。”
“您也要小心這些人,他們連聯省國務秘書的特使都敢殺,刀子上已經沾上了血,只會更加瘋狂。甚至可能會……對自己人下手。”雖然不甘心,但既然安托尼奧說由他接手,那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
突然,溫特斯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說:“還有件事,可能比孔泰爾這事干系還大……”
“嗯?什么事?”安托尼奧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倦地問。
“我……我好像干掉了一個宮廷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