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叮當作響的金銀,戰爭就不能打響。
老洛泰爾公爵曾對他的女婿——神圣姆羅皇帝理查四世直言不諱道:“發動戰爭需要三樣東西,錢!錢!第三還是錢!”
伴隨周期性的財政破產,理查四世失去了他最好的將軍以及遮蔭山脈以南的全部領地。
但究其本質,金錢并不能直接用于戰爭。
黃金不能當火藥使,白銀鑄成兵器和盔甲得不償失。戰爭需要金錢,是因為金錢可以購買戰爭資源。
瑞德修士曾經告訴溫特斯:“這世界上殺人最多的武器不是刀劍,而是動員。”
那個時候溫特斯不懂,他只當這話是老神棍在故弄玄虛。
但是看到馬頭鎮那些揮舞戰爭債券的普通百姓、又聽老托缽修士剖析帕拉圖共和國是如何募集一筆又一筆戰爭經費后。
雖然溫特斯·蒙塔涅少尉仍然不甚理解“動員”一詞,但他由衷感到一種恐懼。
陸院的軍事史課程揭示這樣一個道理:戰爭是少數人的游戲,至少在分蛋糕之前是這樣。
王國與王國之間的戰爭,實際上是國王與國王之間的戰爭。
平民百姓要為君王的戰爭繳稅、服役,但那是逼不得已。
沒有人愿意無償參與戰爭。有人不信,所以他們不發軍餉,最后下場都很慘。
繳稅、服役、封建義務等仍可被視為君王的一種財產,本質上君王仍在用他的私產、他的金庫支撐他的戰爭。
所以征稅太多、徭役太重、對封臣剝削太甚導致被推翻,也等于一種破產。
因此人口、財富、文化無不占優,卻被興起于邊遠之地的蠻族覆滅的王朝、帝國,俯仰皆是;
富庶的國家、破產的王室,也并不少見;
論人口、土地、財富,弗斯蘭德公爵領在神圣帝國面前不值一提,但最后卻是皇帝口中的“販夫走卒、烏合之眾”笑到最后。
歸根結底,戰爭不在于統治多少金銀、人口,而在于能為戰爭動員多少金銀、人口。
諸共和國之中,帕拉圖人口倒數第二,財富也遠遜維內塔、聯省和瓦恩。
如果她還是帕拉圖公國,連年征伐早就讓大公腦袋搬家——不是赫德人動手、就是帕拉圖人動手。
但她的版圖卻最大,而且還是越來越大。
帕拉圖共和國究竟哪來的錢打仗?
答案:借來的。
君主為了打仗借錢是常事,但其本質仍是私人借貸。借款對象局限于豪商、教會、騎士團和銀行家。
大多數時間有借有還,偶爾賴賬。
三十年前的帕拉圖,內有保皇派作亂,外有赫德鐵騎進犯。共和派坐困諸王堡,正忙著開公審大會、送人上斷頭臺。
面對缺人、缺糧、最要是缺錢的爛攤子,內德將軍開創性使用了另一種借貸方式募集軍費:特殊戰爭債券。
這些債券的面額都不大,面向所有人開放購買。
沒有抵押物,預計用戰爭期間的全部收益償還,包括尚未清繳的貴族私產、未來同赫德人作戰的繳獲等等。
聽起來像是空手套白狼,不過也許正因如此,債券賣得特別便宜。
四枚銀盾面額的債券只賣一枚銀盾——即使是這樣購買者也寥寥無幾。
然后內德·史密斯打了一場小勝仗,抄了一位騎士的家。
貴重物品、田產、房屋……所有戰利品低價掛牌出售,但只允許用債券購買。
因為轉手就可以換成實物,逐漸開始有人購買債券,但四枚銀盾面額的債券的價格上漲至兩枚銀盾。
然后內德·史密斯又打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勝仗,抄了一位伯爵的家。
戰利品照前例處理,市面上四枚銀盾面額的債券價格已經上漲至三枚銀盾。
內德·史密斯麾下的士兵逐漸開始同意以債券的形式支付軍餉——當然是按照市面價格。
債券購買者成了股東,軍隊成了伙計。
戰爭變成了一門生意,或者說是一場賭博。
每一名購買債券的帕拉圖人無不祈禱內德·史密斯贏得更多勝利,掠取更多的戰利品。
在打了第八場勝仗后,內德將軍宣布所有債券將在戰爭結束后統一償還。
原因有二:首先,戰爭時期,戰利品中最大宗的不動產賣不出價格;其次,他要將戰利品中的動產繼續投入到戰爭中,相當于把利潤用于擴大經營。
這個決定是對債券信心的重大打擊,但內德·史密斯還有后手。
“開放債券自由買賣”。
內德將軍同時宣布,為了讓債卷購買者能夠收回投資,諸王堡“債券交易所”掛牌成立。
如果你不想要你的債券,拿到交易大廳賣掉即可。也許是虧,也許是賺,都看你的本事。
世界上第一間[債券交易所],就這樣在[戰爭債券]誕生的三個月后誕生。
通過這種融資方式,內德·史密斯將金錢從工匠、商人、女仆這些普通百姓手中動員出來,化為戰爭資金。
通過這種融資方式,內德·史密斯將一小撮人同另一小撮人的廝殺,變成了帕拉圖共和國同另一小撮人的戰爭。
沒人愿意無償服務,但每一個購買戰爭債券的人,都在為這場戰爭自愿出力。
“等等,那萬一仗打輸了怎么辦?債券不就什么都沒有了?”溫特斯皺著眉頭問老神棍。
“很簡單,別打輸就行。”瑞德修士哂笑道:“別忘了,那可是內德·史密斯!戰無不勝的鐵漢!”
一年戰爭結束,保皇派被清洗,赫德人落荒而逃。帕拉圖共和國正式成立,并成為塞納斯聯盟的第三個成員國。
戰爭期間發行的債券全都被按照面額償還,內德·史密斯將“特殊戰爭債券交易所”的門牌摘掉,重返聯省。
他得到一個消息,理查四世即將御駕親征。
這一次,皇帝誓要將叛黨徹底碾碎。
“這就是動員,一個國家把資源投入到戰爭中的能力”老修士緩緩說:“國與國打仗就像兩個笨拙的醉漢摔跤。再強壯的漢子若是只能使出一成力,也會被能使出一半力的弱漢摔倒。”
溫特斯豎起耳朵聽著。
“最粗笨的動員是征發人力,兵役、徭役、你的民兵便是如此;更高明的動員是調度金錢,有錢便有人,內德·史密斯便是如此,征稅也是;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恐怕是傾盡所有,把一切資源投入到戰爭中,將整個國家鑄成一柄兵器。”
“怎么鑄?”
“想要將整個國家鑄成一柄兵器,那就得萬眾一心。哼,人心?”老修士嘿然冷笑:“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揣測的東西,我實在想不出要如何操控人心。”
聽了這話,溫特斯忍不住諷刺:“車隊里的人都快把你當活圣徒供著了,你還不懂操控人心?”
“生前死后的東西,教你也學不會。”老修士在溫特斯腦袋上狠敲了一下:“你要是有內德·史密斯的本事,就足夠戰無不勝了。”
從浮橋跨過洶涌的界河,腳下便再無道路可言。
天地間一片茫茫,遼闊的原野上只有模糊的車轍印在指引方向。
挽馬口吐白沫、艱難邁步,扛著火槍、長矛的民兵走在旁邊,不時幫忙把陷入泥地的車輪抬出來。
兩百余輛大車在荒原蜿蜒行進,不知不覺間拉成超過兩公里的長隊。
前面的人往往只是翻過一道坡或繞過一座土丘,便會在后面的人的視野中消失。
溫特斯往返巡視,保障行軍秩序。任何出故障的馬車都會被迅速拖出隊列,等待負責掃尾的巴德少尉救援。
跨過界河,就等于法律意義上離開帕拉圖共和國,所有人都多少有點緊張。
好在一路無驚無險,除了有輛馬車后輪掉了之外沒出什么情況。
緊張很快消退,疲倦涌入軀體。
行軍是極其枯燥的勞動,實際上就是不停地走。而且中校嚴禁手下將武器、雜物放上大車。
民兵身上背著三四十斤,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荒原上,心中只想著休息。
杰士卡中校嚴格控制行軍節奏,沙漏每翻轉兩次——大約一個小時——隊伍才可以小歇。
一直走到正午,中校才下令吹響長休息的軍號。
赫德諸部和帕拉圖之間的“緩沖區”自古有之。
數百年來兩方時戰時和,每逢遭災赫德人便到帕拉圖打草谷,帕拉圖強盛時同樣會興兵征伐赫德諸部,擄掠牲畜、奴隸。
歷史學家邦妮·塞菲爾這樣形容:“帕拉圖人本質上是農耕化、公教化的赫德人。即便在缺乏教化的蒙塔山民眼里,帕拉圖人也太過野蠻。”
赫德諸部不愿到臨近帕拉圖的草場游牧,帕拉圖人不敢在赫德諸部附近定居,最后自然形成三不管地帶。
待到三十年前,內德元帥同赫德三大部簽訂和約時。
更是用書面形式規定“此間兩百里,帕拉圖人不開墾、赫德人不牧畜”,緩沖區從此有了正式法理依據。
按照內德·史密斯的設想,保持距離或許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軍事沖突。
但事實同他的想法恰好相反。
[注:帝國歷526年屠夫阿爾良兵敗身亡,次年帕拉圖公爵領內亂,保皇派同共和派相互攻殺。赫德可汗“昔班厥葉”趁機揮師東侵,內德·史密斯率聯盟軍大破之,陣斬厥葉汗,赫德諸部自此一蹶不振]
“難怪要挑冬天出兵!”一個聲音遠遠傳來:“這爛地也就冬天好走一點。春夏遇上雨水,地里肯定全是爛泥,大車根本走不動。”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聽就是安德烈亞·切利尼少尉。切利尼少尉目前是杰士卡大隊內部公認的頭號大嗓門。
不過也有小道消息流傳: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蒙塔涅少尉發起火來嗓門能大到嚇死人。
追其源頭,大概是某個狼鎮民兵酒酣耳熱時,繪聲繪色講述了一番少尉“一聲怒吼活活嚇死巨匪馬掌伊萬”的故事。
安德烈大步朝巴德幾人走來,搓著手大笑問:“貝里昂,今天中午吃什么?”
巴德、卡曼教士和瑞德修士坐在地上,身下是一大塊帆布。
幾人都是在等上菜,巴德還是特意從車隊末尾趕過來的。
自打貝里昂轉任勤務兵,和溫特斯共進午餐、晚餐的人便越來越多。
“主菜是慢燉豬肘,長官。”端著鐵鍋的主廚回答:“還有奶油雜蔬湯,不過面包是昨天的。”
貝里昂掀開鍋蓋,用糖和醬慢燉的豬肘冒著熱氣。燉了一路的肉軟爛多汁,輕輕一抽骨頭就被取下來。
“你到前面的營地去過了?”溫特斯端著一籃面包跳下馬車:“回來夠早的嘛?”
安德烈盯著鍋里,隨口回答:“來回二十公里,能用多少時間?”
談話間圍著鐵鍋的幾人開始動手分肉,貝里昂回到馬車邊又端出一鍋雜蔬湯。
瑞德修士小嘗一口,嘖嘖贊嘆:“貝里昂先生,憑你的本事,我看去給皇帝當廚師也是綽綽有余。”
鐵匠笑了一下沒說什么。
“你去過哪個皇帝的宮廷?瘋子理查的?背誓者的?”溫特斯忍不住反嗆。
作為根正苗紅的共和國軍人,蒙塔涅先生最反感“皇家”之類的形容方式。
“都沒去過,但這并不妨礙我的評價標準。”老修士怡然自得,絲毫不為所動。
輜重隊的長休息也是午餐時間,車隊里大部分人都在啃干糧,最好也不過佐點腌菜。
行軍期間最重要的是晚餐,因為只有晚上才有時間生火,其他兩餐都是隨便湊合。
在貝里昂轉任勤務員之前,大部分情況下溫特斯的早餐和午餐也是啃冷面包。
但自從貝里昂負責伙食,溫特斯頓頓都能吃上熱食。
鐵匠打制了一種特殊的鐵爐。爐子有半人高,純鐵打造,分為上、中、下三層:
中層是燃燒室,木柴、煤炭都能燒;
燒剩的灰渣落到底層,底層有個可推拉的小門,既可以排渣,又可以調整通風以控制火力;
頂層用來架鍋,爐子后還裝著一根煙囪。
這鐵爐最妙的地方在于不漏明火,用石板墊著就不會把木頭點著,還可以控制燃燒的速度。
貝里昂把鐵爐架在馬車上,清晨出發時煮上東西,保持小火。中午休息時溫特斯就有熱乎乎的食物吃。
而且據溫特斯觀察,這種鐵爐遠比篝火更節省燃料。
野外沒有餐桌,溫特斯幾人鋪一塊布、席地而坐,倒是有點像野餐。
“圍古薩的時候,我做夢都想喝一口熱湯。”巴德感慨地說:“那時要是有這種鐵爐,我們也不至于那樣艱苦。”
“貝里昂。”溫特斯也附和道:“你要是帶著這種鐵爐去海藍賣,保管你賺到笑。”
安德烈唱起反調:“好是好,但你也不看看爐子用了多少鐵!打十副胸甲都夠了吧?幾個人買得起?”
溫特斯立即反駁:“鑄鐵和鋼是一碼事嗎?胸甲還有手工錢。鐵用的多,說明用料好。這爐子用上幾十年也不成為問題。花一次性的錢買能用一輩子的東西,海藍有的人愿意買!等我回家,我就在書房里裝一個。”
兩個維內塔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貝里昂只是悶頭吃東西。
他也坐在這一小圈人之中,同百夫長和神父們一起用餐——這是蒙塔涅少尉特意要求的。
鐵匠無論如何不肯,但少尉堅持“吃東西而已,沒那么多尊卑規矩”。
溫特斯沒有太多想法,只是貝里昂最初調任勤務兵時準備像仆人那樣服侍他用餐,讓他很不舒服。
沒過一會,溫特斯的憲兵海因里希和夏爾也趕了過來。兩人先敬了個禮,然后也坐下享用食物。
十人隊里的士兵會輪流負責準備食物,但憲兵直屬百夫長、不歸任何十人隊。
于是溫特斯便讓夏爾和海因里希跟著他開伙。
其他軍官可能無法接受,但巴德、安德烈、卡曼教士和瑞德修士都不是很在意尊卑觀念的人。
大家圍坐在一起吃東西、閑聊,氣氛倒也輕松。
倒是杰士卡中校巡視到此處,什么也沒說便撥馬離開。
輜重隊平安抵達營地,溫特斯等人照例聚餐,又一次被杰士卡中校看到,中校還是什么也沒說。
直到第二天晚上,中校攔住三名少尉:“從今天開始,你們三個跟著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