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冥河當日,輜重隊宿營橋頭堡。
深夜,驚慌的夜勤哨兵闖入蒙塔涅少尉的帳篷:“大人!快醒醒!”
少尉意識模糊:“唔……干什么?”
“出大事了!”
睡意全無,溫特斯跳下行軍床:“怎么了?”
“天上下鹽了!”
衣服也顧不上穿,溫特斯沖出帳篷。
極目四顧,他沒看見撒鹽,但有更驚人的景象——成千上萬片柳絮正打著旋從空中飄落。
這片土地,罕見地下了雪。
兩天后。
庫爾瓦萊亞河以西,未命名之地。
安德烈與溫特斯并肩騎行,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馬蹄踐踏泥水,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雪,對于帕拉圖人有兩種存在形式:紙面記載和金頂山脈主峰的萬年雪。
實實在在可以觸碰的雪,少之又少。
年紀小的杜薩克甚至沒經歷過降雪,他們對于“雪”的概念全然來自父輩的描述。
地表溫度未至冰點,落地的雪很快融化為水,唯有遠方山坡上尚有積雪殘留。
面前的草甸還泛著青綠,天邊的山坡卻被皚皚白雪覆蓋,這番奇異景色哪怕是親眼目睹也無法覺得真實。
但輜重隊的人們卻顧不上欣賞美景,他們有更頭疼的事情。
冬季的草甸原本還算堅實,然而突如其來的降雪令其飽吸水分。
一旦被車輪碾壓,便不可避免地化作爛泥。
大車留下泥濘的尾跡,泥漿灌進輪軸令車輪轉動更加吃力,不時還有馬車陷進泥水坑中。
原本前車壓實的車轍能讓后車更容易地行進,但現在反而是前車還算輕松,越靠后的馬車行駛越艱難。
經過一天的跋涉,第二天杰士卡中校下令改換雙縱隊形,縮短隊列長隊。
不過雙縱隊看起來效果并不顯著,溫特斯估計接下來可能要嘗試三縱隊甚至四縱隊。
“這.他.媽.的爛地!”安德烈罵罵咧咧:“千里迢迢跑來這種地方干赫德人,上面的人腦子里灌過糞嗎?”
往往缺少某樣東西才知其可貴,比起道網、水路發達的維內塔,赫德諸部的草原的確堪稱爛地。
路不好走——根本就沒有路,人煙又稀少。除了草就是樹,不像有什么產出的樣子。
馬車上的瑞德修士大笑兩聲:“你們維內塔人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荒原就算拿來放羊也是有產出的。你覺得這地不怎么樣,殊不知每年赫德諸部為了爭奪草場還要大打出手。”
“那是因為赫德人窮的叮當響。”安德烈立刻反駁:“帕拉圖人總不至于比赫德人更窮吧?”
“紅蘋果易惹人摘。”老修士說了一句弗萊曼諺語,反問道:“那青蘋果就沒人摘了嗎?帕拉圖如此渴望土地,你們維內塔人也有責任。”
“什么責任?”安德烈十分不服氣。
“弗斯蘭德和維內塔的羊毛紡織業需要更多原料,帕拉圖就需要更多的羊群。你們兩國顯貴家族的次子、幼子和私生子帶錢來購置土地,帕拉圖便有了大批莊園和莊園主。還不明白嗎?”
安德烈有點發懵:“這有什么相干嗎?”
“歸根結底,正是你們沿海地區的需求,驅使著帕拉圖人踏足這里。”托缽修士嘆了口氣,眼神中有種看傻子的憐憫:“假如維內塔的紡織業有一天不要羊毛,轉為生產棉布。那帕拉圖人就會宰掉羊,把土地用來種棉花。懂了嗎?”
“我們那……現在不要棉花嗎?”安德烈怯生生地問。
“這小子比你還蠢啊!”老修士指著安德烈對溫特斯說。
“少牽扯我!”溫特斯還擊道:“維內塔有責任,你就沒責任?你敢說帕拉圖人同赫德人的戰爭沒有宗教原因?不是討伐異教徒?”
老修士啞然失笑。
有騎手遠遠從車隊后方跑來,一直狂奔到兩位軍官身邊才拉韁繩。
是皮埃爾,他緊張地向安德烈匯報:“長官!我在北邊山坡上看到人影。”
“人影?幾個人?”
“就一個。”
“然后呢?綴著我們嗎?”
“沒有,一晃而過。那人回到山坡背后我看不到了。”
安德烈想了想,皺著眉頭問:“不會又是放羊的吧?”
關于牧羊人,之前就鬧出過笑話。
剛進入緩沖區第一天,就有民兵發現兩側山坡棱線上似乎有人跟著。
精神緊繃的安德烈以為是赫德人斥候,立即帶領手下騎兵殺了過去。
眾騎揮舞馬刀、嗷嗷怪叫,一路沖鋒到對方面前,才發現只是幾個牧羊人。
赫德人沒抓到,倒是把幾個放羊的嚇到半死,搞得安德烈大為光火。
之后在緩沖區行軍的日子,每天都要遭遇好幾撥牧羊人。
被假警報騙了幾次的安德烈再也懶得搭理這類匯報,倒是杰士卡中校不厭其煩地派安德烈去同牧羊人接觸。
“切利尼少尉!”中校喜歡這樣說:“過去看看!帶上東西過去!”
中校一方面的目的是打探情報——但安德烈覺得純屬瞎話。在他看來中校真正的目的是為了羊肉、羊奶和羊奶酪。
帕拉圖牧羊人主要放牧的是大名鼎鼎的美利奴綿羊,這種羊以毛質柔軟潤滑著稱,就算溫特斯、安德烈這些維內塔人也有所耳聞。
美利奴綿羊算是帕拉圖的管制物資,自古以來嚴禁羊種流出,違者殺無赦。
還有另一種沒那么有名氣的裘拉綿羊,毛質不如美利奴,但肉和奶遠勝表親。
尤其是裘拉羊奶酪,杰士卡中校喜歡極了。
牧羊人常年在野外游蕩,生活苦悶。所以很樂意用羊和奶換取煙草糖酒這類消耗品。
中校點名讓安德烈過去,就是讓他換肉和奶回來。
每天有鮮肉和鮮奶,軍官階層的眾人都很開心。除了安德烈,他被折騰到煩不勝煩。中校指名讓他去,其他人想代勞都不行。
聽到切利尼少尉的問話,皮埃爾撓了撓后腦勺,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羊倌,那人還沖我招手來著。”
“沒看清裝束?”
“太遠了看不清。”
“你帶同帳人去看看。”安德烈吩咐道:“帶著號槍過去,但別又像昨天一樣鬧笑話。”
昨天,也就是跨過“冥河”首日,安德烈再一次接到報告:棱線上有人。
過了冥河就是赫德人的勢力范圍,這總不會錯了吧?安德烈點齊人手,殺氣騰騰地沖了過去。
但他又一次被耍了,還是牧羊人,而且是前些日子走浮橋過來的。
帕拉圖的旗幟到哪里,牧羊人就到那里。冥河西岸有羊必需的巖鹽,大軍渡河后牧羊人也跟了過來。
據牧羊人說,附近的赫德人早就已經西遷,有交戰的地方最近也在西邊百公里外。
為了躲避帕拉圖兵鋒,赫德人的畜群、帳篷、牛羊通通都被遷走。現在只有帕拉圖牧羊人在這片土地上游蕩。
皮埃爾得了命令,敬了個禮便準備離開。
“等等。”安德烈叫住了他,猶豫了一下,說:“還是我帶人去,你到后面找中校匯報。”
皮埃爾敬禮,拉動韁繩,一夾馬肋便跑遠了。
溫特斯從槍袋里拔出簧輪槍,扔給安德烈:“帶上這個。”
為了不暴露施法者的身份,除了極少公開使用法術外,溫特斯還特意在楓石城購入一桿雙筒簧輪短槍。
他覺得如此一來,即便有傳言說他可以不用明火放槍,也只會以為是簧輪槍罷了。
“用不著。”安德烈笑著擺了擺手:“幾個放羊的,帶這沉家伙累贅。”
安德烈點齊一帳騎手,朝著北側山坡奔去。
他很不愿意稱呼這些杜薩克為騎兵,因為在他看來這些人不過是會騎馬罷了,稱不上是合格的騎兵。
帶隊的十夫長名叫阿斯塔,是個三十四歲的“老”杜薩克——同那些未成丁的杜薩克相比,黑水鎮人,是個被抽簽選中的倒霉蛋。
同帳里剩下的謝戈、克留奇、馬恩戈特、拉索夫和卡普,都是未成丁的杜薩克。
安德烈覺得阿斯塔年紀大可靠一些,便指派阿斯塔做十夫長。
望山跑死馬,安德烈領著六名騎手跑了好一會才登上山坡棱線。
站在土坡高處,輜重隊的人看起來只有豆粒般大。
隊伍像一條笨拙的長蛇在原野上爬行,不過只能看到一半,另一半被起伏的地勢擋得嚴嚴實實。
身處其中往往沒有感覺,只有站到高處才能發現荒原并不平坦。
起伏的丘陵就像毛毯上的褶皺,翻過一道崗或是繞過一座土丘,視線就會丟失。
“那邊好像有牲口,長官。”阿斯塔用馬鞭指著東邊一處山溝說。
“過去看看。”
眾騎在坡脊上行進,繞過幾個彎后,另一側溝谷中的羊群突然出現在眼前。
淡褐色的綿羊散布在山溝中,正在安詳地吃草。
兩個牧羊人注意到坡頂的騎兵,沖著他們揮了揮帽子。
“東西帶了嗎?”安德烈問十夫長。
“當然,長官。”阿斯塔拍了拍鞍袋:“我就知道猜到要來換東西。”
安德烈同牧羊人換肉、奶酪和鮮奶,跟著過來的杜薩克們也會順便換點羊奶喝。
“你過去換吧。”安德烈漫不經心地說:“老樣子。”
阿斯塔吹了聲口哨,帶著克留奇朝溝底馳去。
安德烈打了個哈欠:“.媽.的除了羊肉就是羊奶,我都快有羊膻味了。”
“那我替您分憂。”小杜薩克謝戈開玩笑道。
“行。”安德烈哈哈大笑,用馬鞭輕輕抽打謝戈一下:“我和中校商量商量,找機會給大家改善一下。”
“多謝長官!”這是謝戈高興的大喊。
“搞什么!”這是拉索夫驚恐萬狀的大叫:“怎.么.他.媽……主啊!”
溝底的阿斯塔先是懶洋洋地往一邊歪去,忽然雙手一揚,從鞍上跌落。
跟他同去的克留奇已經被牧羊人拖下馬,正在拼命掙扎呼喊。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杜薩克們瞠目結舌。
“下去救他!”安德烈猛刺馬肋,拔出軍刀,一馬當先沖下山坡。
杜薩克們落后幾個馬身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跟上。
借著地勢,騎兵眨眼間沖到坡底,但這也正是對方不殺克留奇的原因。
見驃騎兵軍官沖下山坡,牧羊人立即取出號角,猛然吹響。
電光火石間,牧羊人的號角連同下頜被切利尼少尉一并削斷。
但晚了,沉悶的角聲已經傳出溝谷,傳回隆隆的蹄聲。
在山坡輪廓的邊緣,先是冒出晃動的長矛尖,然后是頭盔上晃動的翎羽。
十幾名提槍挎弓的剽悍騎手從對側山坡的反斜面殺出,嚎叫著殺向坡底的帕拉圖騎兵。
“赫德蠻!”謝戈聲嘶力竭地大喊:“是赫德蠻子!”
這是有計劃的伏擊,安德烈猛拉韁繩,大吼:“走!”
眾騎撥轉馬身,轉頭朝著來時的坡頂狂奔。再愛惜馬匹的人此刻也在拼命用馬刺扎坐騎的肋骨。
克留奇才剛從地上爬起來,赫德人便殺到他身旁。小杜薩克傻傻站在原地,一桿騎矛穿過他的胸膛,將他釘在泥土中。
克留奇沒有立刻死去,但無人理睬他。赫德騎兵呼嘯而過,他們的目標是那個正在逃跑的驃騎兵軍官。
赫德人的馬蹄聲如冰雹般打在安德烈心上,他不斷回頭觀看,他看到茂密的胡須、陰沉的面孔和嫻熟的騎馬姿勢。
“有一個是紅翎羽,其他人都是白的。”安德烈拼命想冷靜下來:“那個家伙一定是個官。”
他看到赫德人正在伸手從腿后拔東西。
“弓箭!”安德烈大吼:“趴下!”
聽到少尉的吼聲,帕拉圖騎手俯在馬背上,盡可能把身體壓低。
箭羽裹挾著颼颼的破空聲從身后追來,騎兵們咬著牙,一面祈禱,一面用鞭子猛抽戰馬。
拉索夫發出一聲慘叫,大喊:“我中箭了!我中箭了!”
“吹號!向大隊示警!”安德烈喝令軍號手卡普。
少尉足足喊了三遍,卡普才回過神來。他顫抖著從脖子上摘下軍號,卻根本吹不出成調的聲音來。
赫德人的馬匹體型不大,然而速度并不遜色于安德烈的高頭大馬。
奔逃方和追逐方的距離快速拉近,眾人能清楚地聽見赫德人用他們的語言叫喊。
紅翎羽的魁梧赫德人追上安德烈,挺矛朝他后背猛刺。矛尖刺穿皮帶,斜著刺入后背有一指節深。
安德烈沒有穿配發給軍官的胸甲,只感覺后背一涼。他揮動馬刀擋開第二矛,發出絕望的怒吼:“跑不掉了!拼了!”
安德烈亞躍馬直立,朝著左手邊沖過的赫德人后背砍了一刀。
他被包圍了,一匹赫德馬撞到他的黑色戰馬身上,差點把馬撞倒。
謝戈第一個調頭救援,一個赫德人把他趕到旁邊去。
謝戈呲著牙,臉色像死人一樣,發瘋般朝著對方大力劈砍,動作毫無章法可言。
軍號手卡普沒有回頭,徑直逃向車隊方向。但馬恩戈特和胳膊中了一箭的拉索夫緊跟著謝戈沖了回來。
眾騎擠在一小塊可憐的泥地上混戰、廝殺。帕拉圖人都嚇的發昏,但赫德人并沒有好到哪去。
刀劍相擊,火星飛濺,亂刺亂砍,激烈異常。
馬兒也受到驚嚇,根本不聽騎手命令。昏頭昏腦地橫沖直撞,糊里糊涂地倒地。
六個赫德人將安德烈團團圍住,想要活捉他。安德烈在馬蹬上立起身來,使出渾身解數,如旋風般揮舞馬刀在鞍子上轉來轉去。
矛尖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他用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回敬。利刃的寒光在眼前閃爍,他又舉刀擋架。
一名赫德人用陌生的語言呼喊,安德烈使出全身力量一刀剁在對方天靈蓋上。
赫德人慘叫著栽下馬,但安德烈的馬刀也被對方的鐵頭盔崩飛。
他立即從近身的一個赫德騎兵手中奪過長矛,就像在訓練場上一樣揮殺。
幾個赫德人用長矛逼開安德烈,將剛剛那名倒地的赫德人救起。
安德烈這才發現那赫德人的鐵盔上是紅色的翎羽。
昏死的赫德人頭目被放到馬上,朝著北邊逃去。其他赫德騎兵不再廝殺,跟著頭目撤退。
一個落馬的赫德人扛起另一個受傷的赫德人,掙扎著往溝谷里逃。
帕拉圖騎兵們沒有追殺,甫一脫離接觸,便徑直朝著車隊馳去。
兩伙尚未熟練掌握殺戮同類本領的人偶然相遇,他們懷著極端的恐懼廝殺、混戰,胡亂砍殺了一陣,自己也遍體鱗傷,最后各自逃走,這就是剛剛發生的一切。
安德烈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這時他才感覺到身上傷口的疼痛。
謝戈和馬恩戈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衣服上透出斑斑殷紅血跡。
拉索夫胳膊上的箭不知什么時候折斷了,他臉色慘白,騎在馬上搖搖欲墜。
“拉索夫!堅持一下!”安德烈忍著眼淚大喊:“等隊就有醫生!”
他們在山棱線上奔馳,繞過一個彎,車隊的景象逐漸在丘陵的輪廓后顯現。
車隊已經被赫德騎兵沖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