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彌漫著焦躁不安的氣息。
民兵隊剛剛從圣吉斯谷返回狼鎮,七十多名勞役犯便被集中到舊廣場。
沒有告訴他們要干什么,只有全副武裝的民兵虎視眈眈地看守著他們。
等待的過程無比煎熬,有些膽小的勞役犯已經開始抹眼淚。
勞役犯們也知道狼鎮缺糧食——看管他們的民兵每頓都只有兩塊粗面包,勞役犯更是只有一碗雜麥粥喝。
但是至少他們過得還算踏實,有棚屋住、有東西吃,不用去殺人搶劫,每日的勞作就是砍樹、燒炭、蓋房子。
可眼下這個架勢,怎么看都像是要徹底解決他們。
“我爹說過。”一個人恐懼地對身旁的人說:“馬扎爾貴族要殺誰,就給他發一把鏟子,讓他挖坑。等挖到一人深,再從上面把土填回去……”
“媽的!瞧著吧!老……老子才不會干等死!”回答的人也在發抖。
有人沖著民兵絕望叫嚷:“你們到底想要干啥?為什么折磨人?給個痛快的啊!”
民兵面無表情握著武器,沒人回答他。
那人還想繼續喊,卻突然緊緊閉上了嘴,因為他看到蒙塔涅駐鎮官朝著他們走過來。
溫特斯走入鎮廣場,他察覺到氣氛的異樣,于是揮手安撫眾人:“都坐吧,坐下說。”
他自己也找了塊樹墩坐著,但是勞役犯們沒人動彈。
溫特斯和善地重復了一遍命令:“坐下。”
如同鐮刀刈過麥田,廣場上的人齊齊矮了一截,稀里嘩啦地坐到了地上。
“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是無地的雇工或是佃農?”溫特斯不喜歡說廢話,開門見山地詢問:“把手舉起來。”
手一只接一只地舉了起來,在場七十余人只有兩人沒舉手。
溫特斯問那兩人:“你們兩個是自耕農?”
“不是的,大人。”那個高瘦的男人連忙搖頭,他的回答很有條理:“我和我弟弟是燒磚的。沒人買磚瓦了,我們兄弟就只能逃荒,然后……就到您這來了。”
“你叫什么?”
“肖恩,燒窯匠肖恩[SeanBricklayer]。”
溫特斯點了點頭,把這個人記在腦子里,又問:“據我所知,僅僅是狼鎮,雇工和佃農就超過兩百戶,逃荒的人都去了哪里?都當了土匪?”
勞役犯們不知所措,有人在小聲咕噥。
最后還是窯匠肖恩給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熱沃丹。”
到處都沒吃的,人就會跟著糧食走,哪里有糧食哪里就有人。
如今整個熱沃丹轄區哪里糧食最多?
正是熱沃丹市。
說來也可笑,二月份的時候,熱沃丹還得派兵征丁。
轉眼間五個月過去,熱沃丹再也不用為兵源苦惱了。
因為絕大部分流民已經拖家帶口聚集到熱沃丹市,求著當兵掙口飯吃。
所以最近熱沃丹駐屯所只派征糧隊,再沒派過征丁隊。
溫特斯又問:“除了他們兩個磚匠,你們其他人原本都是農夫?”
一眾勞役犯紛紛點頭。
“如果我給你們提供土地。”溫特斯目光炯炯,一字一句地問:“你們愿意在狼鎮耕種嗎?”
鎮廣場一片嘩然,勞役犯們瞠目結舌,交頭接耳嘀咕起來。
“安靜。”溫特斯輕輕拍了一下手掌。
鎮廣場霎那間又變得死一般寂靜。
“愿意?還是不愿意?”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硬著頭皮起身,鼓起勇氣解釋:“大人,不是我們不愿意種地。而是您給我們地,我們現在也種不了……”
“老人家,您坐下說話。”溫特斯有疑惑便問:“為什么不能種?”
老人依舊站著,他組織了好久語言,才開口道:“大人,哪有長工不想有自家的地?可是農時……已經過去了。”
老人家又比劃著解釋了半天,溫特斯這個海藍人才明白對方說得是什么意思。
簡單來說,帕拉圖的農夫一般采用輪耕制,每年有兩個農業周期。
主糧的種植周期是本年秋季至次年夏初,主要種冬小麥。
輔糧的種植周期是本年春季至本年秋季,主要種燕麥、黑麥和豆類。
如果有多余的邊角農田,再種點蔬菜補充餐桌。
現在是七月份,正正好好位于兩個農業周期之間,錯過了農時。
而且莊稼不會一夜之間成熟,想要種地,至少得有能撐過一個農業周期的存糧才行。
“就算我們去種冬小麥,等不到麥子熟透,我們也全得餓死。”老人越說越難過,越說越傷心:“這的地都是黏地,開荒得用四匹馬的重犁,不然連土都翻不動。我們沒有馬,也沒有犁,就算大人您給我們地,我們也沒法開荒……”
剩下的農夫也跟著點頭。
溫特斯仔細地聽著,他沒帶紙筆墨水瓶,不然肯定會記下來。
他考慮過這方面的問題,但是沒能考慮得這么深——因為他根本就不懂種地。
老人絮絮叨叨地講完,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聽完老人的話,溫特斯已經打定主意。
他深深吸氣,又深深呼氣,誠懇地問:“如果我給你們土地、給你們牛馬、給你們犁,再給你們能撐到明年的麥收糧食,給你們一切你們需要的東西……如何?”
老人愣住了,其他農夫也愣住了,就連周圍的民兵也愣住了。
從圣吉斯谷返回狼鎮的第四天,中午時分。
軍營里,溫特斯正在鋸木頭。
他赤裸上身,卻戴著一雙手套,看起來無比滑稽。
但是不能不戴手套,不戴手套干活會磨出水泡——這是溫特斯的勞動經驗。
他已經掌握了鋸木頭的訣竅,輕輕往前推,使勁往回拉。
溫特斯的雙臂機械般的一來一回,木屑“唰唰”地往下落,旁人兩個加一起也沒他一個干得快。
額兒倫費盡心思,好不容易給他養出一點點膘,如今又飛快地掉了回去。
比起兩年前剛出校門時,他的身材變化并不明顯,甚至還清減了一些,只是肌肉線條變得更加勻稱明顯。
皮埃爾騎馬跑進軍營,一眼就在干活的人堆里找見了百夫長。
他靜靜等到溫特斯干完手頭的活才開口:“我媽媽請您去我家吃晚餐。”
溫特斯摘掉手套,笑著回答:“好啊,不過得等我換條褲子。”
溫特斯現在穿著一條干活用的破舊粗布褲子,已經被汗水泡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斯佳麗還讓我給你量量尺碼,她想給您做身衣服。”
溫特斯笑著搖搖頭,他走到水桶旁邊,直接抱起水桶,“咕咚咕咚”猛喝淡鹽水。
光喝還不盡興,桶里剩下的水被他一股腦澆在頭上。
“呼!”溫特斯抹了把臉,大笑著揚了皮埃爾一身水:“沒什么比干完活后痛快喝水更舒服。”
皮埃爾無奈地擦了擦臉上的水滴。
溫特斯抓起上衣:“薩木金!塔馬斯!”
“是!”
“這里交給你們了!”
“是!”
“走吧!”溫特斯招呼皮埃爾:“去鐵匠那里看看。”
狼鎮軍營就在教堂舊址斜對過,緊挨著鎮廣場。
此刻的軍營宛如一座大工地,到處都是正在干活的民兵和勞役犯。
之前的七十幾名勞役犯已經被溫特斯特赦,現在的勞役者是圣吉斯鎮的那三十幾名從犯。
狼鎮森林資源豐富,不缺木材。
溫特斯也不缺人手,他有很多“奴隸”——雖然名義上叫勞役犯人。
他既不能放俘虜走,也不能濫殺俘虜,更不能白白養著俘虜。
目前溫特斯的解決方案是:他為俘虜提供食物和住處,俘虜給他干活且失去人身自由。
名義上叫勞役犯人,本質上就是奴隸——但至少他們還留下一條命。
有人手,有資源,溫特斯只缺糧食和工具。
因此溫特斯第一時間想到了老鐵匠米沙。
米沙服役時瘸了一條腿,不在征召之列,他也因此成為杜薩村僅剩的幾名男丁之一。
溫特斯親自找到米沙,請他重新出山。
鐵匠鋪的廢墟被清理干凈、還能用的工具被收集。
新的木屋在原址上飛快重建,熄滅的鍛爐也重新燃起火焰。
小鐵匠卡洛斯接替他哥的班,給老米沙當助手。
伴隨著“叮叮當當”的悅耳敲擊聲,鋼質的刀劍被鍛成斧頭、豎鋸以及重犁,質量較差的鐵器則被打成釘子。
任何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能深深理解為何鐵匠會在鄉村社會中占據重要地位。
因為人類文明需要工具,而工具離不開鐵匠。
一老一小兩位鐵匠每天都從日出忙到深夜,打出的工具仍舊供不應求。
所以磚匠兄弟被溫特斯派給米沙做助手。
在溫特斯看來,讓有一門手藝的工匠去種地實在太可惜。但是他現在不需要磚頭,所以只好委屈磚匠兄弟先去當鐵匠小工。
剩下的流民正在奮力開荒,為九月末的冬小麥播種做準備。
除了戰馬,溫特斯手上所有的大牲口都交給了他們。
鋼犁在板結的大地上翻出田溝,成排的木板房如雨后春筍般升起。
狼鎮在廢墟中涅盤重生,正在一點點恢復生機。
這一切的一切,都令溫特斯發自內心自豪和喜悅。
他終于不再是一個只會破壞、殺戮和毀滅的怪獸,他成為了建設者和創造者。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又令他感到擔憂和恐懼。
他在通往熱沃丹的道路上布置了雙重騎哨,向熱沃丹派出了三輪偵騎。
狼鎮太閉塞,無論溫特斯多努力,得到的外界情報都非常有限。
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親自去一趟熱沃丹。
不過現在,另一件事占據了他的腦海。
“唉,靠人力鋸木頭,什么時候是個頭?”溫特斯向皮埃爾抱怨著:“效率太低。”
皮埃爾牽馬跟在溫特斯旁邊,突然反問:“沒什么比干活完喝涼水更舒服,這不是您說的嗎?”
“這不是一碼事。”溫特斯輕飄飄地岔開話題:“我打算建一座水力鋸木廠。”
“哪來的水?”
“鎮中心外面不就是河?”
“水那么淺,能行嗎?”
溫特斯得意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先用水車把水抬進蓄水池,再用蓄水池驅動齒輪,沒問題。”
“哦。”
“怎么感覺你不驚喜?”
“哦!”
溫特斯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突然嘆息一聲。
他苦惱地說:“沒了商隊,什么都買不到,連石墨都買不到。我昨晚上畫鋸木機的圖紙,用得還是杰士卡中校給我的存貨,只剩一點點了。唉,不知道中校現在怎么樣了?”
皮埃爾聞言,也嘆了口氣。
“你說,我們找到杰士卡中校,把他接到狼鎮養老怎么樣?”
“好啊。”
想起中校,溫特斯有些傷感。他咬了咬牙,說:“我得去一趟熱沃丹。”
“我陪您去。”皮埃爾沒有任何遲疑。
“不行,你得留下。”溫特斯大笑:“我不在,你不在,狼鎮就垮了。”
邊走邊聊,兩人到了鐵匠作坊。
米沙和磚匠肖恩正在鍛釘,肖恩的弟弟滿頭大汗地在拉風箱,小鐵匠卡洛斯不知去向。
“卡洛斯人呢?”溫特斯有些奇怪:“不是他要見我嗎?”
“誰知道呢?”老米沙無奈地說:“那孩子和瓦希卡兩個人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搞什么。”
溫特斯一面穿衣服,一面隨口似地問老鐵匠:“您覺得卡洛斯這小子怎么樣?”
“這孩子……挺好。”老米沙搖頭苦笑:“手藝也巧,就是比起他哥,差太多。他哥沉穩,坐得住。卡洛斯腦子聰明,性子也活潑。”
溫特斯點點頭,清了清嗓子,一聲大吼:“瓦希卡!”
瓦夏的聲音不遠處傳回:“來啦!來啦!”
大聰明和小聰明上氣不接下氣跑回鐵匠鋪。
兩人的衣服、褲子上到處都是泥漿,手和臉上也是,整個人如同剛從泥潭里撈出來,只露出一雙眼睛咕嚕嚕地轉。
“你倆這是玩泥巴去了?”溫特斯都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笑。
瓦希卡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說:“我們給您準備大禮去了!”
“什么禮?”
“您猜猜看?”
下一秒,瓦希卡的屁股上多了一枚靴印。
“什么禮?”
瓦希卡不敢再廢話,獻寶似地從作坊外面搬回來一塊木板,木板上擺著一枚手捏的陶土杯。
甚至陶土都是濕的,還沒有燒結。
“您看!就是它!”瓦希卡眉飛色舞地說:“有了它!您后半輩子都不愁吃穿!我第一時間想到要獻給您!”
眾人不知所云,溫特斯的臉色一點點凝重起來。
皮埃爾忍不住教訓道:“瓦夏!別鬧啦!你怎么……”
“不!”溫特斯攔住皮埃爾:“讓他說。”
“瓦夏不是有意冒犯您……”
溫特斯不理睬其他人,直接看向卡洛斯:“你說!”
“蒙塔涅大人!”卡洛斯豪情萬丈地說:“請允許我為您獻上——高爐!”
用不著卡洛斯解釋,其他人還滿頭霧水的時候,溫特斯就已經看出來這個“陶土杯”實際上是一具冶煉爐的微縮模型。
雖然做的很粗糙,但風箱、填料口、出料口該有的都有。
“我見過高爐。”溫特斯單刀直入問卡洛斯:“你學過冶鐵?”
“學過。”
“誰教得?”
“我父親。”
“你哥也會?”
“也會。”
“會搭爐?”
“會。”
“懂工藝?”
“懂一點,我哥最懂。”
溫特斯與卡洛斯一問一答,語速飛快。
鐵匠工坊一共七個人,除了溫特斯和卡洛斯,已經有四個人完全跟不上談話內容,只有皮埃爾還模模糊糊地能理解。
“炭哪來?”
“有木頭就能燒。”
“礦?”
“容我私下和您說。”
“你自己行?”
“要有我哥。”
溫特斯嘆了口氣:“真的得趕緊把你哥找回來。”
卡洛斯拼命點頭。
溫特斯把皮埃爾、瓦希卡和卡洛斯帶到鐵匠鋪外面的無人處。
“說吧,鐵礦哪來?”溫特斯問:“你既然拿出這東西,肯定有準備。”
卡洛斯沒想到溫特斯這般直接,他看向瓦希卡。
瓦希卡趕緊接腔:“百夫長,您知道赤河部為什么叫赤河部嗎?”
“為什么?”溫特斯有一絲不詳的預感。
“赤河就是翰蘭河。每逢春夏暴雨引發山洪,翰蘭河的河水就會像血一樣紅,所以叫赤河!”
“繼續說!”
卡洛斯舔了舔嘴唇,下定決心說道:“蒙塔共和國,也有一條赤河,蒙塔人稱她為玫瑰河。玫瑰河……就在鋼堡旁邊。”
溫特斯冷笑著問:“你不會想告訴我,赤河部守著一座鐵礦,自己不知道吧?”
“淺層礦和深層礦不一樣!”卡洛斯急了:“玫瑰河的紅色就來自于鐵礦砂巖被雨水沖刷。翰蘭河和玫瑰河都發源于遮蔭山脈,都是一遇山洪就變色,那翰蘭河的上游很有可能也有鐵礦。”
“深層礦,怎么探?”
“去鋼堡請勘探者!給錢就能請來!”
“怎么開采?”
“有人就能開采,設備也可以從鋼堡買!”
“買來怎么運到翰蘭河?”
一問一答,卡洛斯已經被逼到墻角。可是聽到這個問題,他突然反問:“大人,你覺得赫德諸部的鐵是哪里來的?”
“什么意思?”
“赫德荒原連著蒙塔共和國。”
“隔著山。”
卡洛斯嘴角浮現一絲微妙笑意:“誰說……隔著山就不能走商隊?”
溫特斯哈哈大笑,狠狠啐了一口:“草!”
皮埃爾和瓦希卡不明所以。
“你要什么?”溫特斯嚴肅地問卡洛斯。
“我要我哥平安回來。”
“好!一言為定。”溫特斯吩咐瓦希卡:“把夏爾叫來。”
很快,瓦希卡把夏爾帶了過來。
“夏爾,你去一趟赤河部。”溫特斯當機立斷:“瓦希卡,你挑兩個人,陪著夏爾去。”
“是!”
“替我給白獅帶句話。”
“什么話?”
“告訴他。”溫特斯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交易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