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斯向來是說做就做,他立刻就想動身去狼鎮接卡曼和窯匠兄弟。
但稍加思考之后,他決定還是次日出發。
熱沃丹距狼鎮直線距離接近三百里,是實打實出一趟遠門。溫特斯手頭有很多與狼鎮相關的事務,能一次辦妥就省得再折騰。
“夏爾。”回到駐屯所,溫特斯便著手安排這次出行:“去找安德烈,讓他把要給巴德送去的馬匹準備好,明天一并帶過去。”
夏爾點頭答是,快步離開。
安德烈從白山郡搶到母馬、馬駒過千,加上鐵峰郡原有的三百多匹馬,駐屯所一下子便有了總數接近一千五百匹的旁大馬群。
安德烈和梅森正在帶人建馬廄、割草料,為馬群過冬做準備。
梅森暫時不知道他已經被“推舉”為馬場場長——溫特斯還在尋覓與學長說這件事的良機。
按照巴德的意見,鐵峰郡的馬匹暫時不再集中飼養。
只留下最好的戰馬,其他次一等的戰馬和乘馬都分發到各軍屯村、農場。甚至不帶駒子的母馬也被挑選出來,準備一并發下去。
條件艱苦,不管什么馬都得下地干活。
安德烈是好大不樂意,不過既然溫特斯點頭,他就沒意見。
梅森倒是松一口氣,一千五百匹馬要是都留在熱沃丹過冬,必定要餓死、凍死一大批——實在是養不起。
分散下去雖然有風險,但也能大大減輕對草料和馬廄的需求。
“要給巴德中尉送去的鐵器,這次也一并送過去。”溫特斯叫來他沉默寡言的旗手:“你去倉庫點齊、裝車,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點頭,沉默等待著下一項命令。
“去監獄。”溫特斯像是笑了一下:“明天把大本汀那家伙也帶上。”
海因里希再點頭。
“就這些,去吧。”
海因里希抬手敬禮,無聲離開。
夏爾活潑靈動,海因里希沉穩,這兩個“孩子”溫特斯打心眼里喜歡、信任。從一開始兩人就是他的憲兵,后來兼任他的衛士、勤務員、傳令……
溫特斯想放這兩個孩子出去,去承擔更大的責任。可他舍不得,夏爾和海因里希照料他生活的大事小情,切實提高了他的辦事效率和生活質量。
但堂堂男子漢,怎能給人當一輩子侍衛?——這是溫特斯的樸素想法。
他決定尊重兩個孩子的想法,先問他們的意見,再決定他們的去向。
想到這里,溫特斯忍不住長嘆。他無意識把玩著那柄小刀,遺憾身旁能獨當一面的人實在太少。
何謂“獨當一面的人”?
就是的人。
除溫特斯本人以外,只有巴德、梅森等寥寥幾人有這種獨立籌劃、獨立執行、獨立決策的能力。
連安德烈都被拉出來當主計官使喚——實在是缺人。
甚至溫特斯的私人賬單以及駐屯所的賬冊目前還是安娜在管理。
新駐屯所的人力資源和舊駐屯所壓根沒法比。羅納德少校手下有二十多名軍官,溫特斯這邊全算上只有六人,其中某位神秘英俊男子一向不管事、另一位神秘英俊男子則是懶得管。
熱沃丹并非沒有財計高手,老普里斯金顯然也能把帳管得井井有條,但溫特斯不信任老煙草商。
有本事的人,不能被信任;溫特斯信任的人,沒有這等本事。
到最后,只能由“蒙塔涅夫人”來管。
“會計學校的事情,也得抓緊辦。”溫特斯下意識用小刀在桌面劃出一道道白痕:“得把能信任的人培養、鍛煉成有本事的人才行。”
設立是安娜的建議,溫特斯欣然記下,但是現在來看這件事比想象得還要緊迫。
“那讓誰去籌辦會計學校呢?”溫特斯的頭又開始疼。
思來想去,只能他自己來。
“場地、經費、生源、教師……”溫特斯在紙上一項一項寫著辦學校需要的東西。
突然,他深吸一口氣,猛一拍桌:“反正都是這些東西,我為什么不順便把軍事培訓班也擴大化呢?”
此前,溫特斯的主要形式是晚課。
天色一黑,其他戰士吃過晚餐準備睡覺。溫特斯挑選的軍士和十夫長就聚集起來,聽溫特斯授課。
那可真是一段辛酸往事,溫特斯每天都能被氣得半死。來上課的人全是睜眼瞎,最基礎的單詞也要當場現教。
更大問題是態度不認真,全然不當一回事。還有人把溫特斯拿來演示戰術的棋子順走不少。
只經歷一次晚課,溫特斯就徹底拋棄掉和風細雨的授課方式,義無反顧高舉起棍棒教育的大旗。
背不下來字母表?
分不清東西南北?
認不出地圖標識?
藤鞭都不知道打斷多少根,來上課的戰士背地里都偷偷管夏爾叫“再來一根”。
因為每次溫特斯打斷一根藤鞭,夏爾就會立刻再遞上一根新的。
塔馬斯、巴特·夏陵、薩木金……他們都是靠溫特斯硬生生用藤鞭揍出來的“百夫長”。
既然能辦速成會計學校,那再辦一所速成軍事學校看起來也不是很難。
溫特斯越想越高興。
“步兵科要有!我來當科主任。”溫特斯在紙上寫著,自言自語:“騎兵科也要有!安德烈嘛——還是巴德來吧。炮兵科,梅森學長!雖然現在一門炮也沒有……”
步、騎和炮,內德·史密斯軍事體系的經典三學科。
溫特斯呆呆地望著紙上的三個單詞,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心頭蹦出:“或許……我可以超越老元帥的桎梏”。
這個想法令他自責——你怎么膽敢與老元帥相提并論?
但是,這個想法也令他興奮到戰栗。
溫特斯意識到他是在另起爐灶,他面對的是一張白紙。所以他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
他使勁地劃掉步兵、炮兵和騎兵三個單詞。重新拿來一張白紙,用最肅正的字體先寫下:
步兵、騎兵、炮兵。
三大分類是基礎。
他咬著筆桿,回憶著群島之戰里一場接一場圍城、大荒原之戰里對邊黎的進攻,重重在紙上寫下第四個單詞——工兵。
在內德·史密斯軍事體系里,工兵、炮兵不分家,炮兵科負責一切步兵和騎兵之外的事情。
這沒什么問題,因為那個時代炮兵規模很小;對于許多諸侯而言,養一支炮兵太貴。所以他們麾下不設炮兵,打仗時再從外面雇傭炮隊。
把炮兵變成軍隊的常設兵種,與步騎并列,已經是內德·史密斯的一次跨越。
而溫特斯·蒙塔涅打算把步子邁得更大——他要把工兵從炮兵中分離,單獨設為一門學科。
他經歷過的每一場攻城戰都在提醒他,工兵在戰爭中的作用已經愈發不容忽視。
像古時候那種兩軍擺開陣勢在野外會戰的機會,如今已經少得可憐。攻城戰才是主旋律!工兵有資格獨占一門。
寫下工兵之后,溫特斯沉思著又寫下第五個單詞——輜重。
諸共和國如今的軍事體系是“軍團長”指派誰去管輜重,誰就去管輜重。主要是炮兵科的人,因為大炮少、炮兵多,你們不去管誰管?
一些倒霉的騎兵和步兵軍官也會被派去運輸輜重,例如曾經的杰士卡大隊。
既然工兵被拿出來,那后勤也應該被拿出來單獨培養。
這樣的話,炮兵就是單純的炮兵。炮兵軍官也再不必為各種雜務所擾,他們只需要安心擺弄大炮就好。
溫特斯又沉思片刻,小心翼翼地折起白紙,夾進他的小筆記本里。這是一件大事,他要和巴德、安德烈和梅森等同伴商議。
相比之下,速成會計學校完全是小問題。
“請安娜負責規劃會計學校。”溫特斯心想:“我出面執行就好。”
次日清晨,一支車隊駛出熱沃丹。
溫特斯帶著四百多匹馬、七大車斧鏟耙犁以及一名死囚,動身前往狼鎮。
沒有什么儀式可言,就是梅森、安娜、紹沙和卡洛斯等寥寥幾人來送行。
“平平安安。”安娜細致地撫平溫特斯的領口和衣襟:“一路順風。”
“這有什么?”溫特斯暢快大笑:“以前那時候,我一個人騎著馬,兩天就能往返狼鎮、熱沃丹。現在反倒麻煩了,一點也不自在。”
能出城透透氣,溫特斯簡直是心花怒放。小獅子說什么都要跟著去……他也悶得不行。
安娜輕輕冷哼,不動聲色地用指甲掐了一下溫特斯的腰上軟肉,痛得后者倒吸一口涼氣。
“早點回來。”安娜的笑容如同圣女般純潔無暇。
溫特斯拼命點頭。
兩人的動作很微妙,旁人不知發生什么。但是短暫的一幕還是被一直偷偷留意的鐵匠紹沙發現。
在他看來,就是雌狼輕輕一動手指,血狼渾身戰栗、當場求饒。
這令鐵匠紹沙更加同情保民官大人,也更加欽佩蒙塔涅夫人。
溫特斯來到紹沙和卡洛斯面前,他覺得中年鐵匠的眼神里帶著一絲莫名其妙的憐憫。
“你們兩個加把勁。”溫特斯笑著說:“我回來的時候,希望能看到至少足夠試作一次的礦石和木炭。”
“請您放心!”紹沙和卡洛斯重重點頭。
昨天下午,按捺不住的溫特斯帶上地圖直奔鐵峰。沿著礦渣鋪成的道路,他很順利便找到廢棄的礦坑。
就像老鐵匠波爾坦所說,鐵峰山整個就是一座“鐵山”。站在山上拿把鏟子往地上插,不等鏟子頭沒入土里,鏟子的尖已經碰到堅硬的石床。
所以鐵峰山光禿禿的,一棵樹也不長。山腳下還好一些,因為風化的巖石碎屑都被吹到山腳下,形成土壤。越往高處去,鐵峰越荒涼,只有零星的幾蓬雜草在這等惡劣的環境下頑強生存。
歷史上鐵峰山曾經幾次易手。無論是赫德人還是帕拉圖人,都不會放過這樣一座天然鐵礦。
因此鐵峰上的表層露頭礦很久以前就被采干。
七十年前,赫德人中的再次占據這里。蘇塔部順著礦脈挖掘豎井,逐步開采淺層礦床。鐵峰山上現在還存有他們的舊冶煉爐遺跡。
再之后的三十年前,這片土地又被帕拉圖人奪回。
被逐出這片土地的蘇塔部傷心地唱著:“失我鐵峰山,使我刀劍不鋒利;失我九曲河,使我六畜無藩息。”
蘇塔部失去鐵峰山被迫西遷,最后在荒原上殘酷的部落混戰中被碾碎,最終被特爾敦部吞并。曾經強盛一時的蘇塔部,就此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令人唏噓。
赫德人的往事不必再提,光陰的書頁已經翻篇。
三十年前鐵匠波爾坦移居到這里,便靠山吃山。他采掘礦石冶鐵,鍛造農具,再出售給新移民。
新遷移到這里的農民正極度需求農具,鐵器供不應求。鐵匠波爾坦抓住時機,賺到了他的第一桶金。
有了錢,就開始有追求。為獲取更上等的礦石,鐵匠波爾坦帶人鑿斜井入山體兩百步,再向兩側延伸工作面。
這里的礦脈被夾在石英層中間,開采難度更大。
但是比起赫德人的豎井、提籃、以奴隸為主要勞動力的開采方式,老鐵匠波爾坦的時代采礦效率卻大大提升。
鍛爐鄉變得繁榮興盛,鐵峰郡甚至在向臨郡出口鐵器。
之后的風向又發生一些變化——經過數年的磋商和辯論,塞納斯聯盟正式宣告成立。
諸共和國彼此降低關稅,開始更加廣泛地通商。促進商業繁榮,這對諸共和國而言是好事,對鍛爐鄉和鐵匠波爾坦卻是壞事。
鋼堡出產的廉價鐵器和條型鐵料經水運進帕拉圖,把還停留在手工作坊階段的帕拉圖鐵匠打得潰不成軍,迅速占領了帕拉圖的鐵器市場。
老鐵匠波爾坦就是“潰不成軍者”之一。
再后來就是溫特斯看到的模樣——帕拉圖鐵匠幾乎沒人再冶鐵,都買現成的鋼堡條鐵;也沒人再鍛劍,都買現成的劍條。
這對于聯盟整體而言可能是好事,但對如今的溫特斯而言卻是壞事,天大的壞事。
他要改變這種現象。
溫特斯已經派人去探明礦道情況,同時他命令紹沙和卡洛斯小規模開采礦石,準備試作高爐。
一次性就能讓被廢棄鐵峰礦恢復運作是不可能的,但鑿出幾百公斤礦石拿來試作難度不大。
因為“采礦”這件事本身,上千年來都沒有發生什么飛躍式的進步。
千百年前奴隸和今天的礦工都是扛著鑿子、錘子下井,憑一雙胳膊“叮叮當當”地鑿。無非是銅鑿子變成鐵鑿子,鐵鑿子變成鋼鑿子罷了。
據老鐵匠波爾坦說,還有一種先用火燒、再用水澆的“裂解法”。但是在通風不暢的礦井里,這種干法經常弄出人命,所以很少有礦主會用。
溫特斯最后來到梅森面前:“學長,熱沃丹就拜托給您了。”
胡安沉迷打獵、安德烈沉迷遛馬、莫里茨中校沉迷酒精,巴德不在、溫特斯一走,熱沃丹城內可靠的決策者只剩下“理查德·梅森軍事保民官”。
“放心吧。”梅森無奈苦笑:“不會出什么事的。”
其實梅森學長最近也沉迷于他的新炮車和鑄炮計劃。不過學長責任心強,而且很好說話,不像另外三人那樣說撒手不管,就真撒手不管。
溫特斯無言向學長抬手敬禮——軍事決議會一共六個人,三個人不干活,剩下三個人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梅森莊嚴抬手回禮——但他腦子里想得還是他的新炮車。
“如果車軸足夠結實。”梅森的思緒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或許沒有減震的結構也能行?”
簡單的告別之后,溫特斯踩鐙上馬,最后向幾人頷首致意。
安娜捧著酒杯走到溫特斯馬前,送上臨行前的馬鐙酒。
一飲而盡,溫特斯揚鞭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