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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破陣

更新時間:2021-05-12  作者:尹紫電
大角河,水壩。

信號旗升起。

“敵襲!”觀察哨發瘋一樣沖下山坡,竭力吶喊:“騎兵!”

延伸至西岸以后,水壩便遭遇兩面夾擊。

因此塔馬斯在西岸灘頭增筑了一座小型堡壘,由他親自坐鎮。

泄洪在即,西岸的防御兵力已經大半撤離。催命般的警鐘聲中,留守的戰士提著武器匆忙奔上墻頭。

“給東岸發信號。”西岸堡壘上,塔馬斯啐了一口:“情況不對就提前毀壩。”

河谷邊緣的地平線接二連三有騎兵躍出,來者也不重整隊形,徑直向水壩沖來。

為首的騎兵身材高大魁梧,坐在矮小的赫德馬背上仿佛是狗熊騎兔子。

壩頭堡墻頭,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熟練地掛好火繩,架穩槍身,屏息瞄準。

敵人越來越近,眼看已經闖進百步。

少年剛想按下發射桿,火繩卻被他身旁的軍士長——彼得·矮子·布尼爾一把扯掉。

耳畔傳來塔馬斯營長的驚呼:“別開槍!是自己人!”

然而有幾個火槍手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直接摳動發射桿。

沉悶的槍聲回蕩在河面,墻頭噴出數股白色硝煙。

“[極度憤怒的粗鄙之語]!”安德烈亞·切里尼中尉的咆哮穿透硝煙,傳遍堡壘:“哪個王八蛋沖老子開的槍!”

鐵峰山腳下,兩軍列陣的戰場。

反復試探過后,特爾敦人已經大致摸清對方虛實。

雖然對方的左、中、右三翼旗幟和人數看起來都差不多,但是中翼軍容更嚴整,面對騎兵沖陣也沒有絲毫動搖。

從特爾敦本陣居高臨下俯瞰,能看到墻似的白色煙霧從陣線中央的箭簇陣逸出。

“[赫德語]那里。”一名青翎羽神色凝重:“[赫德語]怎會有如此多的小雷?”

另一名青翎羽低聲接話:“[赫德語]而且打得好生齊整。”

對于小雷,諸部頭領都談之色變。原本可以憑借甲胄堅固冒著箭羽反復沖陣的勇士,如今只會被胡亂飛來的鉛子打死。

相比過去,今天的諸部頭領已經很少再親自沖鋒陷陣。

對方大陣中央的精銳不容小覷,不過兩翼的戰力就明顯有些不夠看。

僅僅百騎掠陣,兩翼的戰線就發生了松動,也沒有看到齊射的白煙。

按照特爾敦貴胄的本意,他們并不愿意與兩腿人硬碰硬。

然而大軍一路所過之處,村莊盡數被提前焚燒、人口盡數被提前遷走。對方寧可把家園化為焦土,也不讓特爾敦人拿走任何東西。

汗庭正處在斷糧邊緣,軍心也不穩——老營遭襲的流言不脛而走,越彈壓傳播得越厲害。

部眾在頭領看不到的地方竊竊私語,有人說是海東部干的,有人說是蘇茲部偷襲,還有人說是赤河部動了手。

對于另一方是哪家部落,人們各執一詞。但是有一點共識很明確:越冬草場一定出了大事,否則汗庭不會遮遮掩掩。

在這種情況下,熱沃丹未能一舉攻破,欲求決戰又不得,冬季大劫掠實際已經宣告失敗。

擺在特爾敦部面前的僅剩一條路——撤退。留得一條命在,總有機會重來。

可實在太不甘心了!真真的太不甘心了!

特爾敦汗庭自烤火者以下所有人都知道該跑了,但又沒人舍得吐掉已經含在嘴里的肉。

反觀另一方,溫特斯可以繼續等待。只要水壩竣工蓄水,后路受威脅的特爾敦人將不得不撤退。

在微妙的時間節點,溫特斯決定主動出擊。

當他推下全部籌碼的時候,他也在逼迫烤火者做出選擇:斷腕存身?或者……同樣壓下全部籌碼博取徹底的翻盤。

無論受到何種原因驅使、經過何種博弈,雙方已經來到這片不過兩公里寬的戰場上。

決戰就這樣打響。

持弓挎箭的特爾敦輕騎三五成群,在壕溝前方馳騁。

他們時而挽弓疾射,時候兇狠突擊,忽遠忽近、忽聚忽散,好似烏鴉在尸骸上空盤旋。

除了“烏鴉撒星”的輕騎,還有數隊披甲騎兵輪番沖擊鐵峰郡軍兩翼。

重裝甲騎的戰術又與無甲輕騎迥異,他們排成密集的隊形,如滔天巨浪一般拍向鐵峰郡人的軍陣。

許多初陣民兵被嚇得險些當場尿褲子,得虧溫特斯麾下已經有一批見識過蠻人戰法的老兵。

“怕什么?都他媽是嚇唬人!蠻子不敢直接沖進來!”軍士恨鐵不成鋼地痛罵,殊不知上次被嚇得膝蓋發軟就是他們。

依靠基層指揮官和軍士的約束,兩翼戰線沒有直接瓦解。

見未能動搖兩腿人,前隊特爾敦甲騎當即掠陣橫過,次隊再沖。又不能入,則后隊繼續重復。

觀戰的溫特斯驀地開口:“給各營發吃喝下去。”

四周的文員和警衛面面相覷,不知該怎樣執行這句話。溫特斯見沒人動作,轉頭看了一圈,還是沒人動。

溫特斯這才想起來,巴德留在圣克鎮組織后勤,不在現場。

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都是溫特斯口述安排,再由巴德將口述內容轉化成書面命令或指示發出。

兩人配合默契,使得指揮部運作效率大大提高。但是目前巴德缺席,溫特斯不得不重新適應。

“去找后勤車隊的負責人,讓他把食物和飲水分發給各營。”溫特斯把夏爾找到身旁,沉思著補充道:“優先給兩翼的第二線,然后中軍,最后兩翼第一線。”

“這個時候開伙?”有人疑惑地問。

“特爾敦人的本陣還在休息,顯然不打算現在發起總攻。”溫特斯解釋道:“輪轉沖陣看似來勢洶洶,實則目的在于疲敵。”

“那他們在等什么?”

“奇兵。”溫特斯瞇著眼睛看向太陽:“也可能是時間。”

大角河畔,特爾敦人的浮橋。

早在數天以前,駐守浮橋的特爾敦頭領[智隼]就已經發覺水位正在變化。

智隼派遣輕騎向上游一路追溯,很快便找到異常的根源——一座攔河大壩。

如果說一天建好浮橋還在智隼的理解范圍內,那么憑空出現的攔河大壩徹底超越了他最狂野的想象。

無論怎么樣,問題要解決。

不僅順流漂下的沖擊物能對浮橋造成損傷,大幅的水位變化也能。

浮橋本質是用木板連接固定的浮箱,水位發生變化,連接浮箱的結構也會受損。

留守浮橋的智隼不懂橋梁原理,但是浮橋橫梁接連扭曲、斷裂他能看得到。

很可惜,智隼既無力解決橋梁的結構問題,也沒能解決造成問題的人。

幾次攻打水壩都以失敗告終,烤火者先是派來援兵,又匆忙將援兵調走。

于此同時,幾乎所有留在西岸的特爾敦人馬都在趕去汗帳合兵,按照他們的說法:“烤火者逮住了狡猾的兩腿人”。

手頭的人馬越來越少,水位卻變得越來越淺,智隼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拆橋。

他思前想后,把利害考慮得很清楚:浮橋被毀是遲早的事,他無力阻止;與其束手等兩腿人毀橋,不如自己拆;只要造橋材料還在,將來再架一座浮橋也沒什么難的。

拆除浮橋的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因為在之前的叛亂中損失了不少帕拉圖奴隸,所以拆橋進度十分緩慢。

忽然門內奴婢興沖沖跑過來,給智隼報喜:“[赫德語]那顏!河水又漲啦!不用拆橋啦!”

智隼的心跳停了一拍,反手狠狠抽了貼身奴隸一記耳光:“[赫德語]蠢貨!”

智隼趕到浮橋,只見原本清澈的河水已經變得渾濁——暗流將河底淤泥翻攪上來,不斷有魚躍出水面。

平靜的大角河霎時間變得狂躁兇猛,河水流速幾乎是肉眼可見在加快,河心出現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漩渦。

河岸,一個特爾敦哨騎狼狽朝著浮橋奔來。

哨騎扯掉外袍,卷在手里拼命揮舞示警,聲嘶力竭大喊:“[赫德語]船!大船……”

哨騎根本用不著再喊了,因為智隼已經能夠親眼看到。

來自莫羅上尉的禮物——一艘滿載土石的巨型三角木筏沖出河灣,一邊旋轉,一邊順水漂流,速度越來越快。

莫羅特意將沖擊木筏設計成三角形,因為它總有一個角能撞上浮橋。

特爾敦人驚呼著、奔跑著,眼睜睜看著三角形木筏打著旋朝他們撞上來。

攔河繩索被卷住然后扯斷,布置在浮橋前方的阻攔樁也被撞得七零八落。

“[赫德語]木桿!”智隼紅著眼睛,狠狠抽醒那些呆立的奴隸和黔首,喊到嗓子沙啞:“[赫德語]把它頂出去!”

智隼親自上陣,帶領十幾個部眾合力抱起一根原木,試圖抵擋那條可怕的三角筏。

他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等待變成肉泥那一刻。

三角筏順流而下,突破層層阻攔,直挺挺撞在特爾敦人的“攻筏錘”上。

智隼虎口開裂,血流如注,呼吸都滯住了。

四個特爾敦人被掀入翻騰的河水,驚恐地喊叫著,很快就沒了聲音。

因為突破攔河索損失了相當一部分速度,受到同樣大小的反作用力的三角筏也被別開。三角筏沖上河灘,最終擱淺。

智隼跌坐在地,拼命喘著粗氣。

劫后余生,他的部眾又是喊、又是笑,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抱頭痛哭。

但幾乎是在一瞬間,浮橋又重歸死寂。

智隼順著部眾的視線看去——第二艘三角筏沖出河灣,然后是第三艘。

緊跟在兩艘三角筏出現在特爾敦人視野里的是……一座風車。

無論特爾敦人如何擦眼睛、打耳光,那漂浮在水面上的都是一座實打實的風車。

面對巨型三角筏,特爾敦人還有拼死浮橋的斗智。

但是面對超過三層樓高、如同猙獰巨人一般的水磨風車,特爾敦人的勇氣被徹底碾得粉碎。

薩木金手持火把,乘坐小船,親自護送著“風車”,防止它在某處岸灘或是河灣卡住。

打仗確實需要一點想象力,而薩木金的想象力比其他人的加起來還多。

他將上游的一座水磨風車的風輪拆除,再拆掉石頭底座,涂滿瀝青之后直接推進河里,用四艘小船載著。

艨艟巨艦似的風車就這樣被帶到浮橋面前,攔河索、阻截樁在它面前都像是侏儒的玩具。

“去吧!”薩木金點燃火把,狂笑著朝風車擲出:“去給他媽的猴屁股臉問好!

頃刻間,刷滿瀝青的風車變成一團火球。

駕駛小船的戰士們割斷聲索,風車徹底擺脫束縛,撞向下游的浮橋。

特爾敦人無力地看著燃燒的城堡越來越近、越變越大、搖搖晃晃可就是不沉。

任什么都無法阻止這龐然巨物,任什么都無法阻止浮橋的毀滅。

來不及下橋的特爾敦人慌不擇路地往河里跳,卻被浮橋和風車對撞時激起的巨大浪花倒卷回來,粉身碎骨。

有特爾敦人被粘在滾燙的瀝青上,慘叫著變成火人。

緊繃的纜繩接二連三斷裂,連接浮箱的橋板眨眼間變成碎片。

轟隆一聲巨響,大橋震顫了一下,幾乎沒給風車造成什么阻礙便被攔腰斬斷。

風車繼續漂向下游,而兩片橋身隨著河水擺蕩沉浮,火勢一直蔓延到纜繩和橋面上。

智隼直到最后一刻才被貼身奴隸拖回東岸,眼前卻是一片天災般的景象。

死里逃生、精神崩潰的奴隸瘋狂地朝著浮橋的殘骸磕頭膜拜。

“[赫德語]滅火!”智隼指著浮橋殘余的兩部分,艱難吐出話語:“[赫德語]滅火啊!還沒全完!”

忽然,河谷西岸轟雷般的馬蹄聲響起。

智隼悚然,瞬間挺直身體,望向傳來蹄聲的方向。

只見一伙騎著赫德馬、身穿袍子的剽悍武士正疾速馳來,為首的武士是如此之魁梧,以至于看起來就像是狗熊騎兔子。

智隼松了口氣,身體癱軟,仿佛被抽干全部力氣。

他整理思緒,抓住貼身奴隸的胳膊,飛快地吩咐道:“[赫德語]你趕快過河!去給大汗送信!告訴大汗!橋已經毀了,我會盡全力修繕!快去……”

然而智隼沒有注意到,那群朝著他們沖過來的“特爾敦人”,為首的武士戴的是正兒八經的驃騎兵制帽。

主戰場。

太陽緩緩攀上樹梢,又爬到天空頂端,此刻正在朝著西面滑落。

特爾敦人已經看穿鐵峰郡軍手中沒有火炮。

于是數以百計的輕騎以稀疏陣型停留在一箭地之外,時不時掠陣放箭,使出各種手段阻止鐵峰郡民兵休息。

直到此時,老通譯才大致弄懂對方為什么不占據山崗結陣。

如果占據山崗結陣,鐵峰郡軍就將陷入來自四面八方的、無間斷的疲擾,哪邊真是一刻也休息不得。

目前的情況則是:鐵峰郡軍控制著山與林之間大約兩公里寬的通道,特爾敦輕騎難以迂回到側面,只能在正面反復掠陣。

“環騎疏哨”的疲敵戰術變成了“半環疏哨”,效果實在有限。

他甚至依稀看到,鐵峰郡的部隊似乎在輪流退至戰線后方休息。

不過這些都是小道,特爾敦人沒有松口的打算,而鐵峰郡人也不會輕而易舉被恫嚇。

此戰勝負,最終還是要真刀真槍地決出。

天相正在逐漸朝著對特爾敦人有利的方向轉變——上午光線的方向不對,風向也不對。

但是現在,天時易手了。

中軍的溫特斯也隱約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風向在改變,西南正在變成西北風;太陽西垂,特爾敦人沖鋒時不會再迎著日光。

最關鍵的是,持續的疲敵戰術使得精神緊繃的左右翼青年兵變得麻木而困倦。

特爾敦人的陣線上隱約有煙塵升騰——雖然很不起眼。

“要沖陣了!”溫特斯甩掉手杖,猛地站起身:“讓兩翼第二線準備!把輕兵收回來!通知西山伏兵上馬!”

昏昏欲睡的猴子和道格被軍士踢醒,壯年兵的戰線驟然繃緊。

從看似雜亂無章的、毫無規律可循的特爾敦輕騎的散陣中,斜地里沖出一隊甲騎。

“還來?”第一條戰線的青年民兵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對方反反復復沖陣、掠陣嚇唬人,始終不敢逾越壕溝一步。

恐懼逐漸消退之后,許多青年兵反過來生出一絲懈怠心理。

然而特爾敦人這次沒有再掠陣橫過,為首的甲士咆哮著縱馬一躍,竟直接飛過拒馬和壕溝,在一片驚呼聲中沖進四散閃躲的民兵,揮舞長槍挑飛數人。

其他特爾敦甲騎沒有這等馬術、也沒有這等戰馬,他們老老實實拽倒拒馬和鹿宕,從壕溝之間的縫隙穿過,跟隨頭領沖殺。

與此同時,特爾敦部的本陣也陡然活了過來。

疲敵?騎射?鴉群?

鐵騎突陣才是特爾敦部的看家本領![一點既破,則無論眾寡,全軍長驅直入,雖十萬眾而不能敵]。

左翼的戰線已經被鑿開一處缺口,接下來特爾敦人會不惜代價將缺口擴大,投入決定性的突擊力量,席卷整條戰線。

與此同時,軍陣西側的山林里,看到旗語信號的安格魯踩蹬上馬。

在安格魯身后,杜薩克、帕拉圖人、新教徒移民……溫特斯的騎兵已經蓄足勢能,等待一次決定性的反沖鋒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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