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喊什么?”皮埃爾眉頭緊鎖。
“不知道。”
氈墻一箭地之外,身份不明的赫德騎手還在聲嘶力竭地叫嚷。
然而無論他想要傳達的信息有多重要,皮埃爾等人都聽不懂。
不等通譯到場,盛怒的老謝爾蓋劈手奪過旁人的火繩槍,沖著聒噪的赫德騎手毫不猶豫按下發射桿。
鉛彈與赫德騎手擦肩而過,后者怔了一下,轉身離去。
皮埃爾一下子攥緊了拳頭,立刻看向槍聲傳出的位置。可當他瞧清擅自開火的人是誰之后,他還是強按下怒意,沒有對老謝爾蓋大發雷霆。
“魔鬼!異教徒!死!”老謝爾蓋怒不可遏:“全都該死!”
莫里茨中校清冷的聲音響起:“莫羅佐夫先生。”
老謝爾蓋沉默片刻,咬著牙回應:“是!”
“小莫羅佐夫先生的傷情如何?”
“開了瓢。”老謝爾蓋使勁吸了一下鼻子:“沒死!”
“去照看小莫洛夫先生。”莫里茨中校平靜地下令:“這里不需要你了。”
老謝爾蓋木偶似的站了一會,緩緩行禮,步伐僵硬地走向圓陣內圈。
皮埃爾現在沒時間開解莫羅佐夫叔叔,他有更重要的責任。
根據皮埃爾的目測,他所在的位置距離青丘差不多有五公里遠。
五公里,快馬也要跑十分鐘。
如果獵場的形狀大致是一個圓,那么獵場的周長當在三十公里以上。
三十公里,騎馬環繞一次少說一個小時。
從形式上來看,赤河部的“大獵”不過就是簡單粗暴在地上畫了個圈,諸部獵手團團圍坐、觀禮射獵。
但是,赤河部所劃的“圈”大到能夠容納一整座城市時,情況就變得復雜起來。
上百部落、數萬獵手散布在巨型圓環四周,除了占據中央高地青丘的赤河部,其余部落無法總覽全局,彼此也難以協調溝通。
這樣布置,毫無疑問給了居心叵測者渾水摸魚的機會。
“我都能看出來。”皮埃爾默想:“蠻酋難道看不出來?”
一方面,皮埃爾相信以蠻酋的算計,定然提前有所準備,帕拉圖遠征軍在赤河部身上栽的跟頭他可從未忘記;
另一方面,不知道血狼在哪,也不知道赤河部在搞什么名堂,更不知道地平線背后的烽煙是怎么回事。
身陷蠻族的重重包圍,肩負親朋戰友的生死,一步踏錯,下地獄也不夠贖罪——皮埃爾第一次真正體驗到溫特斯·蒙塔涅的壓力。
他竭力告誡自己保持冷靜、保持思考,但后背的衣服仍舊已經不受控制被汗水打濕。
莫里茨瞟了皮埃爾一眼,還是用平日里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你的表現很不錯了。”
皮埃爾面無表情地點頭,其實內心里他很感激,他感激此刻身邊還有一個能指望的人。
風沙漸漸變大,氣流卷起鋪天蓋地的塵埃。起風沒多久,眾人的衣服上就覆蓋了一層細密的暗紅色灰土。
皮埃爾明明記得日出的時候還是晴天,可是此刻的風沙之大,已經超出馬群奔馳所能揚起的煙塵。
“還要繼續等?”皮埃爾問。
“再等等。”莫里茨回答,仰頭嗅了嗅空氣。
沙塵彌漫,其他人都用圍巾遮掩口鼻,唯獨莫里茨中校舉止反常。
“您在嗅什么?”皮埃爾問。
莫里茨中校解下披風,不慌不忙地纏在臉上,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邊。他的眼神似笑非笑:“不正常的味道。”
視野逐漸受到沙塵的限制,很快連青丘都看不清了。
皮埃爾站上木樁瞭望。他看到距離最近的惡土部全員持弓挾刀、牽馬步行,看起來是想逃走。
惡土部的獵手竭盡全力與狂暴的戰馬對抗。有戰馬扯斷韁繩,馳入蔽日的紅沙。獵手在后面狂奔追趕,轉眼也消失在視線內。
鄰近的另一伙赫德獵手人數比惡土部少很多,也都全員下馬持弓。但他們只是原地戒備,顯然對于是走是留猶豫不決。
不安的情緒也在使團內部蔓延,有人走到皮埃爾身旁,低聲提議:“營地有車陣,比這里安全得多。是否應該盡快返回營地?留在這里,要是雌狼有什么閃失,咱們可都……”
皮埃爾打斷對方,以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高聲回答:“沒有馬匹、頂著沙暴,咱們哪里都去不成!現在亂動是尋死,除非馬能騎或是風沙停止,否則不要想著回營地。”
“可是營地現在只有卡曼神父還有貝里昂幾個人。”提議者也抬高了音量:“咱們不回去,他們守不住!”
“沒關系。”莫里茨中校輕描淡寫地終結了爭執:“交給卡曼神父就好。”
提議者并未被說服,但是他不敢頂撞莫里茨中校,只能憤憤不平地敬了禮,大步返回射擊位。
“營地?”皮埃爾看著對方走遠。
“交給卡曼神父就好。”莫里茨語氣都不變的重復:“再說還有那頭獅子。”
說話的時間,冰雹般的蹄聲穿透沙塵,傳入眾人耳中,而且越來越清晰。
有騎兵正在朝這里來!
“火槍手!”皮埃爾奔至蹄聲傳來的方向,持矛大吼:“我的位置!全員預備!”
裝備火槍的使團成員有條不紊地轉移到朝向來騎的一側,各自尋找合適的射擊位,小心地扳開火藥池。
風沙太大,一些火槍藥池內的火藥瞬間被吹散。
“別慌!重新裝藥!”皮埃爾按下大罵的沖動:“拿披風罩住火門!”
其他人立刻解下披風甚至是外衣,幫助火槍手遮擋風沙。
赫德人不是聾子,同樣聽到了滾滾蹄聲。
那伙人數較少的赫德獵手頓時陷入驚恐,有獵手不顧一切奔向戰馬,還有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憐的頭領努力想要約束眾人,可是來襲的騎兵不給他機會。
黑壓壓的騎兵沖破沙塵,騎兵的矛尖滿是暗紅色的干涸血跡,他們徑直殺向那伙人數較少的赫德獵手。
雙方還沒發生實質接觸,人數較少的赫德獵手已經徹底潰亂。
如同一捧血水在沙地摔散,來自不知名小部落的獵手們四散奔逃。有人鉆進獵圈、有人逃進沙暴、還有人慌不擇路朝著鐵峰郡使團跑來。
“不準開火!”皮埃爾躍出氈墻,進入第一道絆馬索和第二道絆馬索之間的空地,朝著跑來的赫德獵手狠狠投出長矛。
長矛出手,皮埃爾拔出軍刀,滾身攔在絆馬索之前,厲聲暴喝:“滾!!!”
就算語言不通,皮埃爾要傳達的意思也準確無誤。赫德獵手瞬間清醒,絕大多數被皮埃爾喝退,連滾帶爬逃向其他地方。
唯有一個瘦小赫德人不知是被嚇破膽還是一點也不害怕,繼續朝著鐵峰郡使團的臨時工事跑來。
皮埃爾咬著牙迎了上去。
那個瘦小的逃命赫德獵手看到皮埃爾,拼命喊叫著什么,一個沒留神腳下,撞上了前一道絆馬索。
瘦小的赫德獵手重重被絆倒,固定絆馬索的木樁也被拖歪。
皮埃爾怒火中燒,舉刀就要把瘦小赫德獵手劈死。瘦小赫德獵手看到皮埃爾意欲噬人的表情,驚恐地倒退著爬動。
下一瞬間,皮埃爾憤怒、不甘地大吼,轉身沖向固定絆馬索的木樁。理智暫時勝過狂怒,修復絆馬索比泄憤更重要。
他扶起傾斜的木樁,獵場的土質疏松,固定木樁的原有坑洞已經變形。皮埃爾只能用刀柄一下一下把木樁繼續往深處砸。
突然,一塊石頭緊跟著刀柄落在木樁上——那個瘦小赫德獵手沒逃走,不知從哪撿了塊石頭,一面驚恐地看著皮埃爾,一面幫忙。
瘦小獵手每次敲木樁都會跳起來,把木樁周圍的土壤也重新踏實。來襲騎兵屠殺赫德獵手的短暫間隙,皮埃爾和瘦小獵手將木樁再次固定。
瞄見皮埃爾陰沉的臉色,瘦小獵手轉身就要逃,卻被皮埃爾抓著衣領一把拽倒。
也不管對方掙扎、喊叫,皮埃爾拖著瘦小獵手,箭步回到氈墻之內。
來襲騎兵沒有追殺那些逃的太遠的人,也不收集戰利品,將瘦小獵手的部落殺散之后,他們又迅速集結。
皮埃爾把瘦小獵手扔在一旁,喘著粗氣問:“蠻騎多少?”
“半個中隊,不到一百。”一名火槍手瞪著眼睛:“他們的馬憑什么能騎?”
皮埃爾冷笑:“就憑是他們搞的鬼!”
鐵峰郡使團附近一共有兩伙赫德獵手。人數較少的那伙首當其沖,挨了第一刀。
另一伙獵手——惡土部人馬的反應堪稱果決。來襲騎兵剛現身,他們就立刻舍棄實在不能騎的戰馬,多人共乘勉強能騎的戰馬,飛快地逃離了此地。
來襲騎兵已經發現有人逃走,卻沒有選擇追擊,而是把注意力轉向了原地固守的鐵峰郡使團。
他們催動戰馬,不近不遠地繞著鐵峰郡使團的圓陣馳行。
第一次見到此等陣勢的新兵可能心生畏懼,然而溫特斯挑選的戰士對于赫德人的戰術已是爛熟于心。
“收起火槍。”皮埃爾不想暴露虛實:“小心箭簇。”
瘦小獵手驚恐地躲在氈墻后面,一個勁對皮埃爾重復一個詞。
皮埃爾心生疑惑:“通譯!他在說什么?”
通譯反復聽了好幾遍,猶豫地給出答案:“他好像是在說——咸海之東。”
“海東部?”
就在此時,來襲騎兵似乎下定了決心,刀鋒一轉直插圓陣。
皮埃爾手上的火槍數量有限,騎兵卻可以選擇向著圓陣任意一處發起突擊。
“自由射擊!”皮埃爾的聲音已經嘶啞:“堅守陣地!”
鐵峰郡使團的人數很少,就算陣地非常小,也只能勉強維持一個空心的陣型。并且由于出發時并未攜帶超長槍,眾人手里只有騎矛。
所以在皮埃爾看來,取勝唯有依靠工事限制敵人騎兵的行動,再將敵騎拖入肉搏戰。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想法,因為皮埃爾并沒有見過莫里茨中校殺人。
“小米切爾先生。”莫里茨碰了碰皮埃爾的肩膀:“辛苦你了。”
說完,莫里茨開始點名。
還沒碰到絆馬索,沖在最前方的兇悍蠻騎就直挺挺從馬背跌落,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
失去騎手的戰馬繼續沖刺,直至被絆馬索放倒。
發覺失去騎手的戰馬仍舊會破壞絆馬索,莫里茨中校改為先給戰馬點名,再給騎手點名。
沒有仇恨、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愉悅……準確來說,沒有任何感覺。
箭簇消失在莫里茨手中,又出現在敵人體內,莫里茨·凡·納蘇就這樣剝奪著生命,一刻不停。
皮埃爾花了一點時間才接受現實,他有些慌亂地喊道:“中校,請等等。”
殺戮暫停。
“怎么?”莫里茨看向皮埃爾。
“殺人就可以。”皮埃爾喉頭翻動,艱難地說:“戰馬我們用得上。”
“嗯。”
殺戮繼續。
來襲的騎兵甚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這應該只是一次試探性的突擊,這次突擊的計劃是先從一側吸引對方的注意力,再分出一半人手從背側夾擊。
如果夾擊也不能擊潰對方,那就撤退。反正總有更弱小的獵物,反正對方也追不上來。
可是……怎么會這樣……只是一次試探性的沖鋒,一支百人隊怎么就沒了大半?怎么剩下的人還在一個接一個地死?
百騎長亥烏兒駐馬,摘掉頭盔,困惑地看向前方。在他與那道低矮的氈墻之間,已經再沒有活人了。
下一刻,亥烏兒只看到沙塵中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他就不再存在于這個世界了。
目睹百騎長身死,還活著的赫德人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按照不成文的習俗,他們應該盡可能帶走死者遺體。但是他們既帶不走那么多的遺體,也不敢再前進一步。
吶喊聲從身后響起,剛才落荒而逃的惡土部掉頭折返了。惡土部二十幾人騎馬,還有二十幾人徒步,大呼小叫地沖殺過來。
最后的海東部騎兵毫不猶豫地、勇敢地迎了上去。
這才是他們熟悉的死法。
“[赫德語]站住!什么人?”
“[赫德語]赤甲?”
“[赫德語]是小獅子?!”
“[赫德語]小獅子受傷了!快去找醫者!”
駐守青丘的赤河部部眾慌張接過小獅子,七手八腳把小獅子抬往寢帳,一時間反倒無人在意背著小獅子走上青丘的甲士。
溫特斯的肩膀已經麻木。“還好是左肩”,他想。
把小獅子交到赤河部手里之后,他終于有精力感到惱火。
眼下所發生的變故,已經遠遠超出小獅子事先所告知他的最嚴峻的可能性。
不管是赤河部有意欺瞞,抑或是赤河部同樣始料未及,在溫特斯看來都意味著危險。
“[赫德語]……馬……”溫特斯攔下一名女奴,艱難使用赫德語說明自己需要的東西:“[赫德語]……水……”
他不能久留,他要趕快回去。
赤河部的宮帳女奴驚恐地看著這個血池里爬出似的甲士,踉蹌地逃走。
溫特斯還想喚對方回來,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下一刻發生的事情他就都不知道了。
再恢復意識的時候,他被溫暖、柔軟的動物毛皮包裹著,空氣中飄散著好聞的奶香味,左肩的傷已經得到包扎。
“你醒了?”一個怯生生的女聲說:“謝謝你把小獅子帶回來。”
溫特斯感覺顱腔里面空落落地疼:“我昏迷了多久?”
“沒多久。還不到一杯茶的時間。”
溫特斯費力地坐起,額兒倫在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