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兩輛繪著白鷹紋章的馬車一前一后駛進湖畔旅館,停在格拉納希男爵包下的獨棟小樓外。
一位衣著考究的老者走下馬車,目不斜視地邁入小樓。
侍者領班遠遠認出老者是納瓦雷商行的合伙人[卡洛·艾德],殷勤地上門問候。不過領班還是沒能見到艾德先生,男爵的護衛把他打發走了。
艾德先生是專程來接溫特斯和安娜的。
雖然白鷹家的聚會傍晚才開始,但是好客的東道主擔心初次來鋼堡的男爵迷路,特意請艾德先生代為接引,還派來埃斯特家族的馬車。
“我也要去嗎?”安娜不安地問。
“白鷹尤其想邀請您,我的女士。”艾德先生不茍言笑地解釋:“這是一次私人性質的聚會,其他客人也會帶家眷到場。”
安娜看向溫特斯。
溫特斯莫名感到緊張,他故作從容:“埃斯特先生邀請的是你,去不去你自己決定就好。”
安娜傾出身體,捉弄似的近距離審視溫特斯的表情。
溫特斯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假裝若無其事地轉頭望向窗外。
安娜心滿意足地恢復端莊坐姿,臉上浮現出一抹調皮的笑意:“好呀,那我也去。”
話音剛落,安娜又面露難色:“但我沒有帶合適的衣服。”
“白鷹已經想到這點。”艾德先生拿手杖敲了敲地磚:“他托我為您帶來了禮服。”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的……”安娜不好意思地問:“我的……”
“衣碼?”溫特斯插話。
“他不知道。”艾德先生輕描淡寫地解釋:“所以他一共準備了二十四套,您可以隨意挑選。”
房門被打開,兩名身穿黑衣的女仆扶著滑輪衣架走入會客廳,衣架上掛著二十四套款式、用料、顏色完全一致的女士長裙,還有配套的裙撐。
饒是安娜也被白鷹的大手筆所震驚,溫特斯的表情更是變得頗為微妙。
一旁的卡曼神父雖然還板著個臉,可嘴角、臉頰卻在微微抽搐。
溫特斯站起身,禮貌地對卡洛·艾德說:“請替我感謝埃斯特先生。”
“我也是受白鷹之托。”艾德先生的眼神透出一絲無奈:“畢竟您還需要他的幫助,所以還是由您當面感謝他為好。”
艾德先生也站起身:“我去偏廳等候,不打擾女士挑選衣服。馬車已經在院外備好,隨時可以出發。”
“現在就走?”溫特斯不解地問:“應該還要過幾個小時才會天黑。”
艾德先生解釋道:“眼下只能走陸路,去埃斯特府邸要繞過大半個市區,所以要盡早出發。”
說完,卡洛·艾德微微彎腰向溫特斯和安娜行禮,轉身走出會客廳。
卡曼也打算走人,他輕咳一聲:“那我也回避。”
“卡曼司鐸。”溫特斯拉住卡曼,嚴肅地說:“請您務必隨我一同出席。”
“我也要去?”卡曼莫名其妙:“蒙塔領二十年前就是誓反教的大本營,現在更是。在這種地方,我公開露面恐怕不太好。”
“連我都不擔心,你還擔心什么?”
卡曼回過味來,氣得直發笑:“你的報復心怎么這么強?”
“什么報復?”溫特斯一臉無辜:“您自己說,除了您,還有誰能擔任我的翻譯?”
卡曼氣鼓鼓地走了。
安娜示意埃斯特家的女仆也出門回避,于是客廳內暫時只剩下“男爵夫婦”二人。
溫特斯開玩笑地問:“我也要回避嗎?”
沒有其他人在場,安娜不再可以維持端莊沉穩的形象。
她繞著溫特斯看了一圈,突然環住溫特斯的脖頸,撒嬌似地拖著長音:“原來您也會嫉妒呀!M先生。”
如此親昵大膽的動作,海藍的納瓦雷女士是決計做不出的。某種程度來說,荒原之旅讓安娜的繪畫題材大大拓展的同時,也讓安娜陶染上一點屬于蠻荒的野性美。
溫特斯一時間有些招架不住,臉頰到耳根陡然變得泛紅發燙。想說幾句妙語化解尷尬,又完全想不出能說什么。
他一咬牙,干脆什么都不說,抱住安娜吻了上去。倒是把安娜嚇了一跳,頓時變得手足無措。
“與其說嫉妒……更多的應該是歉意……”溫特斯抱著安娜,愧疚地說:“我……虧欠你太多……”
“不許這樣說。”安娜拍著溫特斯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這段日子是我過得最自由、最開心的時光,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生都不會走出維內塔,更不會有如此多的珍貴回憶。所以不準再用沉重的語氣道歉。”
“好。”
“不過你也要記住。”安娜貼著溫特斯的耳廓,吐氣如蘭:“你會嫉妒,我一樣會嫉妒。你送我的那把劍,我可一直帶在身邊……”
“……好。”
鋼堡最初只是玫瑰河口的一座小村莊。現在屬于鋼堡市的大部分土地,過去都是[埃爾因修道院]的田產。
鐵礦的發現使得曾經的小村莊逐漸興旺。外部人口不斷遷入、本地居民代代繁衍,村莊發展成小鎮,小鎮發展成城市。
蒙塔領沒有大片的平原,只有被山脈分割的小塊耕地,隨著人口越來越多,鋼堡也變得越來越擁擠。
河口兩岸的土地日漸不敷使用,于是定居點自然地向外擴展,最終占據了玫瑰湖沿岸的各處平坦土地。
今天所謂的“鋼堡市”,實際是一個包裹著玫瑰湖的環形人類聚落。
其中,各類手工作坊因為需要使用水力,所以還是集中分布在鋼堡最初的土地——玫瑰河沿岸。
因此玫瑰河沿岸的市區通常被稱為[鐵匠區]或是[老城區]。
老城區不僅是鋼堡的手工業中心,也是鋼堡的行政、宗教中心。
大部分市民以及沒有市民權的貧民都棲身于老城區迷宮般的街道巷衢中。
遠遠望去,[市政宮]、[教區總行會]以及[埃爾因大教堂]三幢石頭高樓被包裹在連排的低矮木屋環繞,如同鶴立雞群,極為引人矚目。
水力工坊噪音巨大,維持鍛爐還會產生大量的煙霧。鋼堡四面環山,煙霧難以消散,最嚴重的時候整座玫瑰湖都會被濃煙籠罩。
所以有錢的上層鋼堡市民紛紛在玫瑰湖北岸興建住宅。
北岸雖然空間狹小、寸土寸金,但是風景優美,而且處于上風口。
既能避開惱人的噪音,還不必為工坊煙囪噴出的濃霧所擾。
至于那些既想改善居住條件,又沒有足夠的錢在北岸買地蓋房的人,大部分會搬到南岸的新城區。
溫特斯入住的旅館就位于玫瑰湖南岸。
但無論是南岸居民還是北岸居民,他們的產業、工作地點還是在舊城區。
因此鋼堡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其實是船。冬季玫瑰湖封凍之后,還可以直接走湖面。
不過眼下已臨近殘冬,冰層太薄,走湖面太危險。
所以溫特斯想去埃斯特府邸,只能走陸路,環湖繞行大半圈。
這就是卡洛·艾德說“要盡早出發”的原因。
繪著白鷹紋章的馬車轔轔駛過街道,聚在火堆周圍取暖的男人們紛紛避讓,等馬車駛離又麻木地走回火堆旁邊。
“我原以為大名鼎鼎的鋼堡會是一座遍地財富的城市。”溫特斯放下馬車窗簾,對艾德先生說:“然而我看到的卻是比熱沃丹更低矮骯臟的貧民窟,以及比熱沃丹的窮人活得更艱苦的窮人。”
艾德先生回答:“您說的并不矛盾。鋼堡確實是一座遍地財富的城市,這座城市的底層人也確實活得還不如農奴。蒙塔共和國沒多少耕地,就算想當農奴都當不成。所以海藍碼頭才會有那么多蒙塔人勞工,所以皇帝才會在蒙塔領募兵。”
溫特斯嘆了口氣。
“他們是在做什么?”安娜不忍地看著道路兩側衣衫襤褸的人們:“為什么要站在路邊?”
“在做什么?”艾德先生瞥了一眼窗外,輕描淡寫地回答:“在等工。”
溫特斯不解:“等工?”
“有人雇他們,他們就能在工坊做些體力活掙面包;沒人雇他們,他們就只能在路邊等著。”艾德先生微微瞇著眼睛,問溫特斯:“閣下,您聽到了嗎?”
“聽到什么?”
“鍛錘的聲音。”
溫特斯側耳搜尋,沒有聽到任何金屬敲擊聲響,于是如實回答:“我什么都沒聽到。”
“對,就是什么都聽不到才奇怪!”艾德先生拉開窗簾,指著老城區鱗次櫛比的木屋:“這里可是鐵匠區,鍛錘聲本應該日夜不休、此起彼伏。可是現在您聽,什么都聽不到。”
溫特斯立刻明白艾德先生的意思,問:“鋼堡的工坊都停工了?”
“大部分鍛爐都熄火了。”艾德先生淡淡地說:“所以這些雇工才會跑到街上來,期盼能有工坊主把他們雇走;他們不是學徒,更不是鐵匠,只是些苦力。工坊運作一天,他們才有全家老小一天的面包;鍛爐熄火一天,他們就要挨一天餓。”
卡洛·艾德居高臨下的口吻令溫特斯有些不適,他皺眉問:“鋼堡難道就沒有濟貧的法令?”
“濟貧?教會大概會發點稀粥。”艾德先生理所當然地反問:“那些人又沒有市民權,議會為什么要救濟他們?”
溫特斯眉心擰得更緊:“鋼堡政廳不怕出亂子?”
“事態還不至于那么嚴峻。”艾德先生波瀾不興地回答:“如果真到那一步,鋼堡議會應該會提供些救濟。無論如何都是鋼堡人的事情,您不必太掛懷。”
溫特斯沒再說什么,把注意力放到艾德先生透露的另一件事上:“鋼堡的工坊停工了?”
“是的。”
“為什么?”
“您覺得為什么?”
溫特斯頭腦運轉飛快:“……貿易禁令。”
“對。”卡洛·艾德贊許地頷首。
然而溫特斯越思考越疑惑:“禁令也只是禁止向帕拉圖出口武器,何至于讓鋼堡的熔爐熄火、鍛錘沉默?難道不賣武器,鋼堡就不能運轉?”
艾德先生微笑著看向安娜。
安娜握住溫特斯的手,柔聲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商人不是齒輪,不會賣多少就生產多少。如果羊毛減產,毛紡商就會囤積毛料;如果鄰國打仗,鐵匠就會……”
溫特斯說出了答案:“加緊打造兵器。”
“就是如此。”艾德先生帶著一絲嘲弄地說:“從[諸王堡血夜]的消息傳到鋼堡那天,鋼堡大大小小的鍛爐主人就在夜以繼日地趕制武器、盔甲。他們摩拳擦掌想要大賺一筆,每家倉庫都囤積了大批現貨。
而禁運令一頒布,囤貨瞬間變成積壓——能把他們壓死的積壓。不僅如此,鋼堡鐵器主要銷往南、北兩個方向。往南的路線禁運,不僅戰爭財發不成,就連正常的條鐵出口也得停,所以……他們很急。”
溫特斯仔細地聽著,思考過后,謙卑地詢問:“您是建議我在談價時不要表現地太迫切,可以強勢些,盡量壓價?”
“只是聊了些人盡皆知的鋼堡時事,我什么也沒建議。”艾德老先生眼皮低垂,雙眼如同一汪漆黑的深潭:“格拉納希閣下,務必切記,無論是我還是白鷹,都是與你無關的第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