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每一位可敬的先生都要比我更了解這座城市。一直以來,鋼堡的大宗鐵器交易全部是閉門生意。基于長期良好的信賴關系,買方與賣方只需要簡單的口頭承諾就能訂立協議。”
安娜稍加停頓,展露微笑,分別向和老施米德頷首致意:“與山前地、與維內塔都是如此。”
鍛爐主人們疑惑又震驚,就像冷不防受到當頭一擊,全都下意識斂聲屏氣聽著。誰也不知道小男爵在搞什么名堂,居然推出一個女人主事?
然而一眾作坊主又不得不承認,男爵夫人雖然說話文文靜靜,但有一股從容不迫的力量,而且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但是格納納西家族在鋼堡沒有如此可貴的信賴關系。”安娜繼續說道:“所以我們希望能夠用一種更公開、更公平、更簡單的方式完成交易。”
說罷,安娜點頭示意。兩名衛士得令,各自端著一疊卷軸走入會客廳。
男爵的衛士都佩著軍刀,眼神冰冷、身形精悍,舉手投足間軍人氣質顯露無疑。光是被男爵的衛士用目光剮一下,鍛爐之主們都感覺脊背發涼。
佩刀衛士面無表情將卷軸依次發放給眾人,每個拿到卷軸的作坊主都陷入沉默。
富勒的位置不好,最后才領到卷軸,而之前只能看其他人的表情干著急。拿到卷軸以后,富勒迫不及待地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行行品名和數字,都用工整的斜體字寫著。
從槍管、馬刀、頭盔、胸甲到紐扣、輪軸、鉛錠、鋼餅,卷軸中列出的商品幾乎涵蓋鋼堡的所有產出。
卷軸左側寫著品名,右側則寫著價格和數量,格式簡潔、一目了然。
在卷軸的末尾,還有對所列出商品的補充說明。編寫卷軸的人顯然下過一番功夫,給每樣商品都制定了十分具體的規格。
例如“軍刀”一項,描述為。
再例如“槍管”一項,描述為。
富勒飛快在卷軸中找到“槍管”的報價,比正常的槍管市價略高,但依然是富勒無法承受的價格。
按照對方給出的價格賣火槍,賣一支賠一支。
除非富勒再雇傭人手,把手頭的火槍拆解,當真只賣槍管——那么除去雇人的花費,或許能保住本錢。
可是剩下的槍具怎么辦?每支火槍的槍具都是根據槍管定制,即使看起來尺寸差不多,拿來兩支火槍互換槍托,大概率還是兩支都無法適配。
就算槍具還能再利用,這個時候誰又會買槍具呢?仍舊只能壓在倉庫里,或者劈開拿去當柴賣。
富勒暗自傷神的時候,突然發現清單中還包括子彈模具、通條等火槍配件,雖然報價也不高,但總歸還有點賺頭。
就在富勒絞盡腦汁計算能不能用配件的利潤填補槍管的虧空時,鐵手蓋斯貝格舉起卷軸,厲聲質問:“這是什么意思?”
“就如清單所呈現的含義。”安娜泰然自若地說:“我們不想再用閉門協商的方式與諸位討論買賣細節,那樣太不公平,也不夠透明。所以我們坦誠告知諸位我們的需求、需求的數量以及能夠接受的價格。絕無任何隱瞞,也絕無任何陰謀。”
大多數作坊主還在消化突如其來的變故,從而陷入一種奇怪的沉默中。只有少部分思維敏捷的人還能當場回應。
“你給出了男爵能接受的價格。”鐵手面色陰沉,咄咄逼人地問:“然后呢?”
“諸位也可以隨時呈交諸位能接受的價格——以不公開的形式。”
“再然后呢?”
安娜的聲音清冷通透:“價低者得。”
富勒聞言,立即看向槍管一欄給出的數量——三千支,他心里猛地一沉。
三千支不是小數目,若是交給一家作坊,保管能讓鍛爐主人賺得盆滿缽滿。但是眼下的情況,三千支火槍恐怕還不夠為首的幾家大工坊吃飽。即使鐵匠行會同進同退,最多也只能給他剩一點面包渣。
安娜不動聲色,以近乎冷漠的態度將客廳眾人的神情收入眼中。
既然鋼堡的作坊主們已經擺明要聯手抬價,那么最好的還擊就是把幕布徹底掀開。不再暗箱操作、不再兩面討好,而是把一切都放在大庭廣眾下,光明正大地進行。當然,三千支是一個非常保守的數字,精準地踩在各大作坊的存貨數量上。
安娜很清楚自身的弱項:她是女人;她是外來者,在鋼堡既無根基,也無威望;她不夠年長,在大多數作坊主眼里只是個小姑娘;
鋼堡的鍛爐之主們有無數輕視她、看低她的理由,甚至美貌——普遍意義上的優點——在談判中也會使她居于弱勢。
有些時候,偽裝成弱者是絕妙的策略,可在眼下的局面中不是。被鋼堡的鍛爐之主們看清,只會對接下來的施壓很不利,拖慢談判進展,而溫特斯最需要的東西就是時間。
所以安娜今天的一舉一動都經過深思熟慮:她的妝容、她的服飾、她的說話語氣、她的出場方式以及“特別兇惡的杜薩克護衛”。
她有意營造一種難以接近、不可直視的形象,無形中向比她更年長、更有力的鍛爐之主們施壓。
聽起來像是旁門左道,但人們了解陌生人永遠都是先從外在開始。
安娜還準備了另一樣武器,另一樣更為高明的武器——神秘感。
記下幾位神色焦慮的作坊主的面孔之后,安娜微微頷首權當行禮,然后便在兩名侍衛的護送下目不斜視走出客廳。沒有再看鍛爐之主們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一眾作坊主面面相覷目送男爵夫人離開,直至通往內室的門緩緩關上,才響起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問清。
卡曼神父幾乎瞬間就被作坊主們圍住:
“價低者得?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公開的形式?”
“我們怎么報價?也寫一份格式相同的清單?”
“諸位先生,你們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經寫在卷軸里。”卡曼禮貌但堅定地送客:“請回吧,諸位。”
就這樣,富勒跟著其他作坊主一同被請出格拉納希男爵包下的獨棟磚樓。
走出房門時,富勒聽到神父先生說了最后一句話:“男爵閣下托我轉告諸位,‘這是壞的選擇里最好的選擇’。”
在湖畔旅館分別前,鐵手蓋斯貝格還想說幾句鼓舞人心的壯語,但翻來覆去還是“沉住氣”、“只要不松口,他一個小小男爵奈何不了我們”、“別給外人可乘之機”之類的陳詞濫調。
見眾人反響平平,鐵手也不再浪費口舌,匆匆坐上馬車離去。
不知為什么,神父先生轉述的那句話深深印在富勒心里,在回家的路上還在不斷回響。
安娜第一次與鍛爐之主們正面交鋒,并成功給后者留下深刻印象時,溫特斯和貝里昂、夏爾正在鋼堡舊城區的街道巷衢中穿行。
舊城區所謂的街道,其實就是兩排房屋之間的逼仄空地。很窄,只能容兩馬或三人并行。而且缺乏規劃,如同葉片上自然生長的葉脈。
鋼堡舊城區與曾經的圭土城別無二致,處處都是野蠻生長的痕跡。
大大小小的工坊全部擠在玫瑰河兩岸,借助河水的力量驅動風箱鍛錘。在工坊勞作的窮人就近搭建棚屋,圍繞著工坊形成了最初的貧民窟。
隨著鋼堡的財富越積累越多,貧民窟也在蔓延滋長。簡陋木屋逐漸取代窩棚,放肆侵占街道的同時又向藍天索要空間,不斷加高,最終將鋼堡舊城區塑造成今日的模樣。
長風實在太顯眼,所以溫特斯騎出來的是一匹灰色斑點的老馬。貝里昂和夏爾也挑了不起眼的乘馬。
貝里昂在前領路,夏爾在后邊跟著,三人騎馬走在鋪著爐渣的道路上,不時得低頭躲避懸掛在屋檐下的冰柱。
溫特斯把氈帽往下拉了些,遮住昨晚磕出的瘀傷——神父先生說溫特斯突發頭疾,其實也沒說謊。
天還很冷,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街巷兩側的窗戶后面,不時有好奇地眼睛打量著三名騎手。
一只瘦弱的雜毛小狗守在巷口沖著溫特斯狂吠,等溫特斯走近時,小狗又一溜煙地消失在木板墻下面。
穿過令人胸口發悶的棚屋區,走到河岸附近,街道就變得開闊起來。因為工坊就在河岸,因此沿岸的道路最窄的地方也能容納兩輛貨運馬車并行。
工坊主口中騾工就聚集在沿河岸的道路上,圍著微弱的爐火取暖。
緊皺的眉、深陷的眼、高高的顴骨,聽到馬蹄聲后期盼地看向溫特斯,發現溫特斯不打算雇人之后又木然地低頭看向火光——幾乎所有人都是如此。
夏爾追上來,與溫特斯并肩,不忍心地低聲問:“這么冷的天,他們為什么還要在外面等?沒人會來雇他們的,不是嗎?”
“希望。”溫特斯的眼神復雜:“因為希望。”
夏爾懵懵懂懂的嘟囔:“希望,那些作坊主死咬著價格不松口,也是因為希望吧?”
溫特斯沒說話。
三人繼續騎行,很快到達一間作坊外。
貝里昂上前確認之后,回來報告溫特斯:“閣下,這里就是卡洛·艾德先生說的‘諾伊菲爾工坊’。”
“走。”溫特斯抽出手杖,翻身下馬:“過去看看。”
就像天氣一樣,諾伊菲爾工坊的生意同樣冷清。院子里一個人沒有,敲門也不應。
溫特斯干脆抽出杖劍,把門閂挑了下來。
三人走進工坊的院子,一個睡眼朦朧的棕發年輕人才從緊閉的作坊鉆出。
看到提著杖劍的溫特斯,棕發年輕人的睡意瞬間消散大半:“你們是誰?要干什么?”
溫特斯收起杖劍,習慣性地檢視四周環境,問:“怎么,現在不做生意?”
“生意?哦!幾位是想買馬具?”棕發年輕人緊忙卸掉工坊的門板,熱情地搭話:“馬鞍?馬鐙?我家什么都有。還是要修理?”
“我想看看馬車,乘用的。”溫特斯言簡意賅。
來了一個大生意!棕發年輕人心想,瞬間變得更加熱情。他手腳麻利地拆掉門板,大聲沖著屋里吆喝:“克勞斯!快去把老頭子喊起來!”
工坊內,另一個同樣生著一頭棕發的半大小子正在慢吞吞地打磨一根輪輻。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半大小子困惑地抬起頭:“怎么啦?”
“快去叫老頭子!”棕發年輕人催促:“有客人來了。”
半大小子應了一聲,懶洋洋地走向里間。
溫特斯大概看出來了,容貌有七分相似的棕發年輕人和半大小子是兄弟關系,年輕人口中的老頭子應該就是他們的父親。
“貴工坊只有三個人?”溫特斯問。
棕發年輕人撓了撓頭:“其他人都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了?”
“嘿,有一陣子了。”
正說著,一個精瘦的小老頭走了出來,看到溫特斯三人,急忙擦手上前迎接:“三位先生,有什么能為您效勞的?”
與兩名年輕人截然不同,小老頭的發色很淺,淺得近乎純白。
溫特斯啞然失笑,感覺自己太過想當然。他輕咳了一下:“我想看一下貴工坊的馬車樣式。”
“馬車?請稍等,稍等。”小老頭眼睛一亮,匆忙返回里間,沒過多久捧著一本厚重的圖冊回來:“請您隨便挑選,只要您挑中,我這里都能做。”
小老頭熱情地翻開大書,同時拼命用眼神示意兩個棕發小子去搬椅子。
溫特斯對馬車的裝飾并不感興趣,他直截了當發問:“貴工坊是否有現成的乘用馬車?”
“馬車嘛。”小老頭先驚后喜,搓著手說:“一般都是要訂做的,我這里倒確實有一輛索利斯先生訂下的馬車,您如果著急想要的話,我可以拜托索利斯先生轉讓給您,不過要……”
溫特斯禮貌地頷首:“煩請帶我去看。”
索利斯先生定制的馬車停在里間工棚,小老頭一個勁地夸贊它用料有多好、細節有多精美、車體有多輕便。
溫特斯繞著馬車看了一圈,在小老頭和兩名棕發小伙子的震驚的目光中,鉆進了車底。
沒過一會,他又在震驚的目光中鉆了出來。
溫特斯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問:“這就是你們最好的馬車?”
小老頭愣了一會:“沒錯。”
溫特斯拄著手杖,仔細回想所見:
諾伊菲爾工坊最好的馬車和艾德先生借給溫特斯的馬車基本沒有區別;車廂和車架之間都是使用皮帶連接——即車廂是用若干一寸寬的皮帶懸掛于車架,以減小行路時的震動。
皮帶懸掛的馬車,溫特斯并不覺得稀奇,他甚至拿它們搬運過大炮。只不過皮帶實在不耐用,顛簸幅度一大就容易被扯斷。
“還有更好的馬車嗎?”溫特斯問。
小老頭對面前的怪人不知該說什么:“怎么才能算更好呢?”
溫特斯看著老頭:“白鷹的馬車。”
“您怎么知道……”小老頭一驚,很快又改口:“埃斯特先生的馬車確實送到我這里修,但是我只管修,埃斯特先生并不在我這買。”
“現在有白鷹的馬車停在這里?”
小老頭吞吞吐吐地回答:“有。”
“帶我去看。”
小老頭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溫特斯點點頭,夏爾直接遞給小老頭一袋銀幣。
小老頭一下子又變得熱情起來,引著溫特斯幾人走向另一間車棚。
一輛繪著白鷹紋章的馬車就停在車棚里。
溫特斯繞著馬車觀察一圈,沒看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白鷹的馬車外觀上和前一輛馬車基本一致:四個輪子、車架、車體。
溫特斯站在車前,打定主意:“拆開它。”
“啊?”小老頭大驚失色。
“給他加錢。”溫特斯看向夏爾。
于是白鷹的馬車被當場拆開。車廂與車架分離,四個輪子也被卸掉。
拆的過程中,小老頭也松了口氣,面前的怪人并不打算破壞最昂貴的車廂,反而對藏在車廂下面的車架更有興趣——也就是說,拆完還能裝回去,兩份錢輕松到手。
當車廂從車架上被抬下來的時候,溫特斯看出了端倪:
白鷹的馬車沒有使用皮帶懸掛,他的馬車的車廂是通過兩套拱橋似的鋼條與車架連接。
“這是什么?”溫特斯立刻上前問。
小老頭瞄了一眼,不以為意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新玩意吧?”
溫特斯試著用腳踩,鋼條幾乎紋絲不動——能承受車廂重量的結構怎么可能被踩彎?
于是溫特斯丟掉手杖,整個人站了上去。
夏爾急忙跑向溫特斯:“小心!”
“沒事。”溫特斯搖搖晃晃地維持住平衡。
承受溫特斯的體重時,鋼條發生明顯的形變,等到溫特斯跳下來時,鋼條就像劍條一樣,立刻回到原來的形態。
“這是……”溫特斯挑起眉毛,伸手檢查鋼條:“鋼堡的新玩意?”
小老頭舔了舔嘴唇,露出苦惱的神色:“應該不是,我沒聽說過誰家用這種東西造車。”
一直沉默不語的貝里昂走到馬車旁邊,仔細檢查過后,表情有些微妙:“這是簧片。”
溫特斯當然見過簧片,簧輪槍里就是,但他還沒見過這個尺寸的:“有這么大的簧片?”
“有。”貝里昂確信地說:“彈簧鋼片。”
“哪來的?”
貝里昂喉結翻動,片刻沉默之后,低聲說:“帝國。”